推薦序
「藝術要出現,我們得消失」一位即興舞者的推薦文
余彥芳
我有幸從十九歲開始加入由古名伸老師帶領的古舞團——台灣唯一以即興為主要訓練與演出形式的當代舞團。整個大學生涯,在苦悶的舞蹈系學院派要求之外,每週有兩天從關渡騎車到石牌去團練。至今我仍記得每週三從半山腰的學院騎車出校門,像逃難一樣捧著自己疲累的靈魂往即興的世界疾駛去。那幾年,古老師帶著團員每週紮實地做即興練習:以不同人數組合、狀態、時間感,把專注力放在空間、時間、節奏、重量的交換、溝通等等不同主題。每練習到一個段落,所有人會坐下來,討論剛剛在練習時發生了什麼事?感受到什麼?覺得困惑什麼?有什麼樣的新發現?
剛入團有一整年的時間,多話如我,一句話也不敢說。我找不到字眼去描述我在即興的過程中感受到的種種細節:即興中的流動、調頻、共振,人與人之間的契合、溝通、交流;注意力的形狀、向裡或向外觀看的層次和面向⋯⋯等等,這些描述的字眼都是接下來,在近二十年的舞蹈生涯裡,一次一次的實作和反思,以及一次一次的窒礙與表達中慢慢提煉出的詞彙庫。
《自由玩:生活與藝術的即興指南》(以下簡稱《自由玩》)這本書的作者是音樂家,但這本書的內容想要溝通的絕對不只是音樂人。這個格局在本書的副標裡就已經揭露出來了——生活與藝術的即興指南。喜歡即興的人都知道,因為即興的當下無法重複,沒有剪輯和重來的餘地,所以即興者除了技術以外,最要練的,其實是心。這也是即興演出之所以好看、獨特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夠赤裸、夠刺激。透過即興演出中每一分每一秒的選擇,藝術家分享的,不只是專業的自己,也是生活中的自己。更多的時候,即興的當下同時也是藝術家觀察生活中的自我一個重要的甬道。即興者與即興練習,往往就是這麼對等地在互相觀看的。納赫馬諾維奇(Stephen Nachmanovitch)對於即興的書寫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就是因為他掌握了這個務實的角度,以一個充滿實作經驗的前輩的身份,向內並向外尋找談論即興與創意的語言,將神秘而難以言喻的創意流動,以最誠摯深刻而明晰的方式分享出來。
有這麼一整個學期,我會在有課的那天早起,手上拿著《自由玩》吃早餐。我會即興的翻頁,讓自己巧遇這本書的任何一個章節裡的任何一段,往下讀,讀到必須要出門,把它當作我的課前靜心、調頻的儀式。一整個學期,我會在每堂即興舞蹈或創作課之前,把我在大學戲劇系、舞蹈系的學生或是大眾工作坊裡的素人學生圍成一圈,聽他們說說話,看看彼此的臉。我會選一句(有時候是一段)《自由玩》裡的話,唸給他們聽,當做這整堂課我們放在空間當中的小佐料,隨性使用。當時手裡拿著原文書,得要一遍英文一遍中文地逐句翻譯給學生聽。雖然浪漫有餘,但心裡終究是非常希望,像這樣足以成為靈魂調劑的好書,終有一天可以譯成中文版,讓更多人可以取得書中豐沛的精神養分。
行筆至此,我想起有一天,我在北藝大戲劇系的肢體專題課分享〈消失〉章節的第一句話:「For art to appear, we have to disappear.」我當時的翻譯是:「藝術要出現,我們得消失」。我清晰地記得當我說完這幾個字,教室裡學生圍成的大圓圈空氣有一陣寂靜,彷彿這幾個字需要一點時間落下,隨後,我看見圓圈裡幾雙瞳孔慢動作放大,隨著倒吸一口氣,整張臉隨之打開。那是彷彿第一次聽見了雷聲,或是,類似我在巴西騎著腳踏車通過長長的水泥公路雙線道,一個轉彎整座伊瓜蘇瀑布撞進感官來——你不得動彈,瞳孔放大,倒抽一大口氣,被沖刷。
藝術當然是有領域的分別的,但是人對於世界的好奇心與對自我的探索是沒有分別的。如同書中所說,「我們都是即興者。」所有生活中的對話、相遇,都包含了各種形式的聆聽、行動、接收和推動。於是我們會稱夫妻之間有默契的相處為琴瑟和鳴,優質的對話也會像契合的雙人舞蹈,我們決定如何介入或是緩和一場激烈的爭吵,或是討好地配合喜歡的人的步調,這些都是即興,都是藝術和生活沒有疆界的重疊。所以每一個人,其實都是本書能夠靈魂沖刷的對象。
感謝鴻鴻與黑眼睛文化,願意接受我的推薦將這本傳世的經典翻譯出來,更感謝兩位譯者以音樂家的理解將本書譯得深刻而充滿體感。這本書實在是太適合成為任何人的口袋書。期待華語使用者在閱讀後的反饋,也期待藝術與生活的疆界可以一次一次地被踩踏到再也模糊不清,期待我們都可以徜徉在生活與創意之間,自由地呼吸靈感的空氣,暢快的玩樂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