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如果你想好好陪陪自己,你有地方可以去
小歐/四國遍路同好會主持人
二〇〇六年,因為看了NHK日劇《迷路的大人們》(ウォーカーズ〜迷子の大人たち)而認識了在日本有一千兩百年歷史的「四國遍路」,心裡覺得很嚮往,卻又感到迷惘。那個時候,台灣還沒有什麼完整的中文資料,只有一些旅行網站或雜誌,在介紹四國時會給「四國遍路」一點篇幅,以及一位北藝大的遍路前輩李至耕走了三十幾所寺後寫下的心得。
不曉得為什麼,我一直很在意這件事,於是那兩年多經常用我很破的日文研究日本的遍路情報網站、看日本歐吉桑寫下的遍路遊記,和親友分享《迷路的大人們》影片,不斷地在和這件事靠近。
越感覺到心裡的渴望,越能辨識阻擋自己的牆,那時候有一道牆是這樣的:根據日劇裡說到的旅行日數和網站上查到的訊息,走完一趟四國遍路少說要四十天的時間、十萬台幣的旅費,如果我有這個時間和錢,我為何不去風景優美的歐洲旅行或找個東南亞的沙灘華麗渡假,為什麼我要去日本鄉下走路,那麼累,何必呢?
殊不知在二〇〇九年走了一趟遍路後,我就得了傳說中的「四國病」,對於那條路非常想念,除了透過介紹遍路積極散播「四國病」的病毒外,也想辦法再去走一圈。
若問我走遍路時最迷人的是什麼,我覺得那是一種陪伴自己的純粹感,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走路、吃飯、洗澡、睡覺,有方向、有進度,徒步者只需要體驗自己、觀察自己、認同自己,有空的時候可以和自己面對面對話,也可以放空與自己併肩同行,一起欣賞路上景物流動。四國當地因為有這種鄉土文化,遍路道周邊的居民也了解遍路者在做什麼,經常會給遍路者友善的問候或是各種形式的「接待」,讓遍路者在徒步時也能得到許多溫暖。因為如此,遍路回來後彷彿得到了一顆珍貴的寶石,結晶了那段路上的風雨和太陽、身體的苦累、以及對自己的再認識。對,「再認識」,在了解自己的各種極限後,對世界的眼光、對自己的眼光不同了,和解了、明白了,也就讓自己好過了。
我想這就是長距離步道最大的魅力,透過徒步旅行,讓自己陪自己見識自己的不同面向,也讓自己和大地更加親近。二〇〇六年的我想不明白的事──以為花錢享受才是天經地義,花錢吃苦又何必──但現在的我已很明白,人能有這個時間、空間、體力,為自己創造一段靠自己走完的旅行,那換來的是比花錢豪華度假更珍貴的幸福,會給自己之後的人生帶來穩定心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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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Josie認識於二〇一一年底,那是我在臉書開設「四國遍路同好會」時,她已定居美東,我們是臉友,知道她是基隆同鄉、也看日劇,發文的喜好很有共鳴,於是常有互動。後來她去遍路回來,我們就在基隆見面,吃吃喝喝;以後每次她回台灣,也都繼續吃吃喝喝,但不同的是,我對她的好奇越來越多,她每次回來前又去走了一些地方,這幾年下來也走了一萬公里的路,走過一萬公里的人看過的風景、沉澱下的心得會是什麼呢?
這麼說好了,現在在台灣對於長距離步道更加認識,有興趣的人也非常多。二〇一七年新竹的「Sofa Story, 旅行講堂」辦了一場「走遍天下,走出自我──四條你絕不能錯過的徒步朝聖路線」的活動,主辦人展展找了走過西班牙聖雅各朝聖道的Mike和Vida、台灣媽祖環島的朱朱、四國遍路的我和美國PCT的Pedro來接力講座,那天我認真聽了其他徒步者的經驗分享,直到最後Pedro在介紹PCT時,我們其他講者聽得無比佩服,畢竟我們三組都是一千公里上下能完成的旅行,三組加起來都還不到PCT的里程數,PCT可是四千多公里,要在自然景觀步道上生活好幾個月,那是一個怎樣的景況?換句話說,我們那天四組人加起來的里程數,都還不到Josie走完的路,那走過一萬公里的心情境界是什麼?
這本書的出版正好回答了我的問題,Josie說:「徒步誠然是一種物理性迎向世界的行為,但對我來說更是一種逐步朝向內在,學習專注於當下,跟自己連結的正念練習過程。」我有深深的共鳴,也相信Josie把自己放在世界三大洲、不同國家和文化樣貌的步道上,逐一再逐一、深入再深入地提煉自己,那些深刻和細微或許已難以言喻,但會形成一種篤定的力量,使自己更加成為自己,更接近內在自我。
在研究四國遍路的歷史時了解到,一直要到二戰後幾十年,前往四國的陸空交通才陸續完備;一九九〇年代初,遍路道現代化整備才完成。看了Josie的介紹,才知美國的國家景觀步道是二十世紀中才逐漸落實。也就是說是在科技進步、世界和平的今日,我們才可以這樣自在的旅行。這樣說來,長距離步道真的是世界給現代人的禮物,人們只要走路就好,便可鍛鍊身與心,並遊歷世界難得的風景。
特別在經過疫情這兩、三年全球封鎖,俄烏戰爭不息的今日,深深感受到很多我們過往以為尋常的事不是這麼理所當然,這更使得能進行一趟長距離徒步旅行對個人生命經驗來說是如此深刻且珍貴的事。
很想把這本書送給二〇〇六年或更早的我來讀,我希望那時候的我就能知道這是重要的事,而能少點摸索、更有勇氣,站在經驗者的肩膀上跨出屬於我的徒步旅行。也想把這本書推薦給對長距離徒步旅行有興趣的朋友,路一直都在,為自己創造時間、錢和體力,可以是一種人生的目標,也可以讓自己知道,如果你想好好陪陪自己,你有地方可以去。
推薦序
乘著健行者的肩膀,搭一段人生的便車
徐銘謙/台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
背起背包走上動輒幾個月的長路,會讓走路的人處於一種「閾態」,一種模糊的、曖昧的邊界、過渡地帶,一種隨處都可以是家,又都不是真正的家的狀態,當然從起點到終點是有明確的目標的,但長距離步道不只是走路而已,在這種游離的人生儀式中,每個人自然會有一番體悟、只屬於自己的成長,當抵達終點的時候,似乎回到原本的狀態,但其實生命中有些永遠改變了,改變自己的正是那「見天地、見自己、見眾生」的過程。
當你選擇走長長的路,去迎向世界、去遇見各式各樣的人,以及如同現象學般,觀察著自己與其他人、與這個世界的互動,就證成了。回想起來,我讀過中文最早的長距離步道經典文學,應該就是《西遊記》了。奇怪的是,當我展讀Josie “Hardcore” Chen的書的時候,我就聯想到了《西遊記》。當然旅途中沒有奇想的妖魔鬼怪,但是每一個經過你身邊的人,都是一種人性的試煉,所有的體驗都是出自自己的選擇。
我們總是想透過別人帶回遠方的消息,知道沿途看見的風景,我們喜歡不費力就能體驗,因此我們浪漫地想像朝聖與旅行,但往往讀完他人旅程寫的書,我們畢竟感覺隔一層,無法向內心裡去。有別於其他長距離步道的書,本書不是寫一段從頭到尾的旅程,她走完日本四國遍路、西班牙聖雅各朝聖道、美國阿帕拉契山徑與太平洋屋脊山徑,累積里程數已經超過一萬公里,但她沒有打算交代沿途風景,旅遊資訊也只是附帶一提。讓人眼睛一亮的是,她把重點放在途中遭遇的一個一個有血有肉的、立體的人的生命故事,讓讀者彷彿在現場參與了這場聊天。
作者誠懇平實地寫下她的眼睛所看到的人事物,彷彿有看穿他人靈魂的敏銳,以及能透過聊天進入他者文化脈絡的能力,以至於當你閱讀每個故事,就好像在看日劇、歐劇、美劇,劇情鋪展與人物性格都很文化,就算沒有交代故事背景,也彷彿可以置身在正確的國度。而縱使故事主角身處不同的文化,卻又有著人性的共通性,有著遺憾、尋求和解、認識到自己的侷限、不得不放棄的缺憾。
我們期待故事終了總是能走完、如勝利者的成就感與精采,但在作者筆下,不完美、放棄、甚至像那個根本沒準備好為自己人生負責的娜塔莉,在長距離步道考驗下那樣原形畢露、踢到鐵板,讀來也帶著一種溫厚、包容,甚至於諒解。那些完成的,以及沒有完成的,都有在那個當下自成合理的宇宙。乃至於,即使故事場景不在步道上,也許那就是我們自己、或人生中曾遇過的相似的人的故事,因而觸動人心。
人生如遍路,我們總是仰賴陌生人的善意,去度過艱困的時刻,有時甚至改變了一生,然而這種改變與接住是雙向的,書中提到長距離步道上有一種人,叫做「步道天使」,他們就是那些流轉善意溫暖的陌生人,創造無數奇蹟的「步道魔法」。反過來說,步道天使正是透過在定點接待健行者,「讓世界主動走向他」,聽見形形色色的人的故事,透過步道,讓來自各地的魔法發生在他們生活之中。
我想無論是在路上的人、還是在當地的步道天使,愛上長距離步道的人應該也是愛聽故事的人,Josie像一個沿途蒐集故事的人,又像一個在森林中邊走邊灑下麵包屑的人,讓我們跟著她的線索,亦步亦趨,窺見她看見的天地、與自己的對話,以及和陌生人的相遇,只是我們不用以扭傷與水泡為代價,就能交換其他人生的故事。
透過Josie帶著敏感的觀察與共感的細膩,刻劃錯身而過的人,讓讀者也彷彿就像一個長著翅膀、隱形的小精靈,坐在健行者的肩膀,一起目睹故事發生的瞬間與經過,感覺世界一幕一幕走向自己,不經意地停駐某個短暫的時光,觸動內在隱微的小孩子,輕輕一顫。然後我們就彷彿也跟著遊歷過那模糊、曖昧、過渡地帶,當我們闔上書本,回到日常,心裡某些部分似乎也被永遠改變了,我們竟也成為了自己生活的異鄉人。
作者序
認真想想,走路對我來說原是種天生內建技能。生長在島嶼最北端的城市,低年級時明明隔著兩條馬路外就是離家最近的國小,卻因為學區畫分每天得穿越大街小巷,再順著彎來繞去的長長陡峭台階拾級而上,「千里迢迢」去到俯瞰基隆港口、如今已經廢校的太平國小上學。基隆三面環山,許多住家沿著低矮的丘陵而建,到處是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的水泥階梯,而這些階梯往往又在穿過尋常人家前院後得以相通,那段長達三年邁著小短腿獨自去上課的日子裡,我便經常隨心情變換巷道,穿梭在晴天雨天各自不同的港市風情中,每一趟通學下課的時光都充滿樂趣。日後我熱愛走路,喜歡鑽小巷爬階梯進行路上觀察,或許正濫觴於這一趟趟小小的冒險旅程。
最初在日常活動範圍的點和點之間想方設法開發新路線,說穿了是出於對抗一成不變生活軌道,尋求新鮮趣味的窮極無聊。就這樣走著走著,從基隆走到全台各縣市,從故鄉走到他鄉,從城市走到山林,不變的是去到任何一處,總是習慣以安步當車的方式去認識和探索新環境,走到經常在異鄉相約時讓朋友詫異為什麼我對他們在地人都不知道的場所顯得熟門熟路?
日常的散步實際上沒有什麼特殊技巧,無非是徐行和張望,可以隨興所至的開走和喊停,因為喜歡而且還稱得上是擅長走路,較他人稍長的步距或者也占了一些天生長手長腳的便宜,又深受獨自漫步時那些在腦海裡喧騰不已的思緒所吸引,便想著是否能走遠一點,久一點,如此或者就有機會去聽清楚內心那些沉默而巨大的喧囂了。
出於這種很不著邊際的理由,我在二〇一四年秋季踏上大學時代便從旅遊雜誌上得知的四國遍路,好奇的種子相隔十六年才冒出芽來,卻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徒步令人上癮,但凡走過的人都會同意,遍路的經歷讓我患上了遍路者戲稱為「四國病」的思念重症,而那種相思不僅止於對四國島,更是對於徒步。
基於距離的考量,二〇一六年春天選擇了離我長期定居的美東相對近一些的西班牙聖雅各朝聖道(Camino de Santiago)「北方之路」作為解癮之道,又因為進度比預期快太多,最終連「原始之路」和「葡萄牙之路」都趁機走完了。
決定在二〇一七早春走「阿帕拉契山徑」(Appalachian Trail,簡稱AT)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距離夠長,三千五百公里「大概」可以走個過癮,而且步道離當時的家不遠,中途還可以回家休息整備換裝再上。天真,相當天真,自認為行前已經做足了功課跟準備,殊不知大自然並不會照著牌理出牌,野外菜雞一頭栽進廣袤山林世界後便時不時遇上種種預期外的狀況。然而那些看不見盡頭的上坡、沒有出口的綠色隧道、垂直陡上的巨石岩壁、令人厭世的泥濘和雨,卻在離開步道後變成心心念念的摯愛,我的相思病不減反增,直入膏肓。
因為好友的關係搶到二〇一八年「太平洋屋脊步道」(Pacific Crest Trail,簡稱PCT)徒步許可其實是完全的陰錯陽差,我卻也隨順因緣在酷熱、積雪和漫天山火中,從墨西哥邊境出發走完了四千兩百六十公里直至加拿大邊境。(而擅自幫我登記的人最終卻沒能成行)
長距離徒步會讓人對表示距離的哩程數字產生奇妙的認知扭曲,二十五公里在過往僅僅是一個「好遠」就可以結束的量詞,徒步後則變成了「大概是五小時可以走到」的測量單位。只不過長距離步道上的步行儘管還是走,實則完全屬於另一種領域,除了詳實的計畫和準備,想走完全程更需要對脫離常軌有一定的認知和決意。前陣子檢視照片時才意識到踏著積雪從喬治亞州史賓格山一起出發的十五名男女老少,最終只有年紀相近的獸醫師「蜜獾」(Honey Badger)和我兩人走到了阿帕拉契山徑的終點。完成率還遠遜於官方統計的百分之二十五。
在長距離徒步隱隱有興起之勢的近年,關於路上的浪漫美好,想來大家已經聽過很多,因此我要述說的單調、煩躁、無奈、自我懷疑、麻木以及對自己生氣的步道日常或許會顯得相當非典型;這些不論是對體能或心志辛苦而折磨的勞動、許多突如其來的狀況和考驗,都讓人經常充滿挫敗感。但從面對處理這些挫折和經歷的過程中,每一次也都更能照見真實的自己,讓我侷限的心胸與眼界更加開展。從現實角度看待,徒步誠然是一種物理性迎向世界的行為,但對我來說更是一種逐步朝向內在,學習專注於當下,跟自己連結的正念練習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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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這本書的過程對我而言並不容易,倒不是缺乏靈感或素材,反而是在那前後約莫四年的時光,四條長距離步道上,將近四百個日子裡,一萬多公里的路程中,有太多太多經歷,有信手拈來就說不完的故事和題材,每一個都獨特難以取捨。直到現在,「哎呀,這個那個故事其實也很值得分享!」、「沒能聊到各國徒步者因為文化差異而產生的微妙態度差異好可惜啊。」等念頭還時不時會冒出頭來,但或許只能靜待他日有緣了。
四國遍路上常會見到出自俳人種田山頭火的「人生即遍路」,人生的步徑上縱然永遠殊途同歸,卻也是各自風景迥異,而同一條步道即使終點一致,不同的人去走時,遭遇到的狀況和人事物也完全不一樣,造成的影響更是因人而異;故此我能訴說的只是自己遭逢的邂逅和觸發,以及那些累積多時後的遲來感悟。無庸置疑的徒步對我而言意義重大,是我藉以探索人生和丈量世界的方式之一,路途上的歷練可以說大大扭轉了我面對世界的姿態和看待人生的角度,並且時至今日仍在持續以我所不知道的方式滋養著我的靈魂。儘管只是敝帚自珍,但倘若,倘若有任何一位讀者能因為這些微不足道的敘說而有所共鳴,而更堅定踏出腳步的嚮往和意向,甚至鼓起勇氣親身上路去創造屬於自己的故事,那就再令人感激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