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像偵探那樣觀看──沒有故事,眼前盡是一樁樁的事件
與島上絕大多數勞動者一樣,我幾乎埋首於連綿不斷的工作裡。那裡的日夜算不上分明,文明與蠻陌經常交疊出現,苦難與歡愉之間,似乎連模糊的界線都不存在。對於這樣長期以來用力卻又朦朦朧朧的生活,總感到有些不太對勁。
為了回應那股揮之不去的迷濛,我於二○○八年離開看來已平穩近十年的心理諮商工作,全心全意回到校園,像魚渴望水那般,熱切地盼望借助人類學的訓練,在探問與知識生產取徑上,能將自己的視框轉向更為全貌與貼地。跳離原本見樹不見林的視角,期盼能更清楚看見此刻生活、生命模樣與它的來龍去脈。
何其幸運,隨著人類學課堂、田野與論文改寫出版《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此長長歷程的點點推進,某個於我自身的視界、存在形態的分界點,隱然浮現。
二○一二年由學校與田野重返工作,我依舊緊湊與不同性別、年齡、產業別的工作對象,發展著一連串的談話,在他們因其身心的日常受暴、重大傷害事件、進出監所或精神醫療診間病房之際,我們相遇;以及,更多時候,奔跑於島內外各地區,我為不同領域專業工作者,所不得不密集展開有關高風險家庭、特殊身心狀況、校園危機事件、兒少與婦幼安置等議題的訓練課程與會議。
這是與多年前如此相似的工作景象,而我已無法再純然以過往助人者或醫事人員的角色位置,去觀看與理解所接觸的人群、生活,以及其身後的「個別故事」,我所經歷的是截然不同的陌生體會──眼前所見看似各自相異獨立的苦厄現場與事件,卻更像是共時性般地彼此關連。
由於不明白與不安,我開始記錄著因工作所會見的事件、及隨其頻繁移動於都會鄉野之間的生活片段。
而後,那散落四處沒有情節、平板、稍縱即逝的事件群與場景,逐漸匯集映射出若隱若現並有所意涵的景象;每段歷程與事件,看似獨自發生毫無因果關係,卻有著意義上的緊密關聯。那看來斷裂不可理解的,源於人們集體錯過與遺漏了許多看似細瑣的珍貴線索。
在那裡:
過往細微事件,蔓生著此日的厲聲結局;
那原本用以解決疑難的,正創造著此刻接踵而來的複雜問題;
眼前的事件,回答著彼時困惑;
事實給出了答案,同時也打開更深且多向的疑惑;
一如以往的日常,生衍著此時災厄、指認著藏於正常裡的奇異;
彼時事件標記著已定真相,其意義與影響卻隨時間瞬變。
我似乎不再僅只能被動地消耗與埋身於那一段段有關苦厄的談話與訓練勞動。那散布全島各地,由各地會議室、講演廳與會談室所串連推架而出的生活世界,成了意義蘊含的多點田野地(multi-sited);再次地,我有意識地既跑且蹲,重新動身磨練起耐力心智眼光,盡可能收納所見所聞,試圖探究那表面看來毫無關聯的無數「彼」「此」,正演示著什麼樣的當代生命地景。
世界以痛楚的方式現身,而其面貌卻又如此迷離不清。跳躍過我與事件的遭逢時間序, 我將它們一一置放於當代體系裡,一再地排列、重組、分析;藉由事件群的反覆推敲,構築對問題的理解、推進思考。這樣的過程,目的不在找到真理,而是去追問,那暫時識見的全貌,能否至少回答於我個人而言、幾近永恆的三個問題:眼前正在發生著什麼、如何發生,以及,人能如何回應。這是源於一路以來對他人痛苦的目睹而無法不去思考的問句,同時,亦立基於我對於「人作為能動主體,寓居於世」的假設。
因而此備忘錄的排列次序,並不循著時間軸線,是在這段時日裡,我參與、觀看、思考、理解、回應的往返歷程,篇與篇之間,既各自獨立亦相互指涉牽連;以「三個現場」區分出不同事件群與場景,目的是為了作為與讀者溝通的參考架構:在第一現場裡,我嘗試將被普遍病理化而建檔入櫃的苦難,逐一出櫃展開,打開已過度常態化的病理標記,讓「忽明忽暗的苦難形貌」得以回到生命處境被如實理解;而苦難工作的後臺,正牽連著苦厄的日後面貌,在第二現場「藏身於階級與權力裡的平庸」,我將所眼見當代隨階級與權力而來的自戀與冷漠,對照以苦難工作如何被滯留於此刻由政經結構與社會情境──各式資本與形式主義共構的象徵式菁英──所匯流而成的平庸。
面對政經生態因全球商品供應鏈的瞬變與臺灣象徵性菁英的國家治理模式,除卻在週期性的固定時刻,於公領域具現公民身分之外,人尚且需要於私人領域重拾日常的主體意識──深刻思考並有所能動,因而在第三現場,是我素樸的熱切野心,冀望暫借「生命的多重歷程與開放結局」隱喻,人的存在狀態,能因直視所處政治經濟與社會文化情境,得以跨過其指劃出的核心與邊緣二分,在那兩者「之間」,生衍無數的可能與去向。
書裡的日期,除了其中幾日因可能指出具體的地方與人物,而有些調整更改,其餘皆是實際記載之日;另外,文字、段落的轉換與事件描繪的結束時機,若帶來疑問不解與閱讀上的停頓,書寫的原意在於拉緩閱讀的目光流速,邀請讀者去細察那些原以為熟悉卻可能略過的細節;此外,除了幾處為了簡易標示人物的不同而使用「她」作為人稱代名詞,備忘錄裡的第三人稱「他」,皆是用以指稱所有性別的中性代名詞。
最後,這雖然只是一份備忘記錄,卻也耗盡無數難以成眠的夜晚,此間被硬磨練出來的耐心與意志,是來自我對那段際遇的回報──在歷經漫長獨行的苦難工作之後,那起始於當時人類學課堂與田野所開啟一連串與人的美好遭逢。在那裡,我被給予了機會,得以對此生而後的生命與世界,重新張開眼睛,並且再起身步行。
而今,盡己所能,我將隨工作所眼見的世界以文字冶煉成短箋,渴望能進一步理解那些已經發生、仍持續發生的事件,以嘗試求得對於受苦的來處與去向能有所感知;而更加深切期盼望的是,紙本裡的紀錄,能撥動淺細水紋,邀請這本備忘錄所能碰觸到的人,願意一起接手,去深遠而有力地回望自身的寓居之地,將那些看來破碎斷裂的受苦落難,逐一拼湊出意有所指的、變動的意義/現場,或願因此採取或大或小的回應行動。
受苦的現象,正以倒影的形式呈顯於眼前;問題與困厄的可能消解之道,並不總是清晰明亮,它們隱晦地散落各處。我們目睹著,並也在此刻倖存下來,除了在自身與遠方的事件裡,不斷輪迴似地驚異嘆息落難,還能有著責任以及權利,在悲傷與憤怒之際,不只是去尋看動人的情節與故事,而能練習像是偵探那樣探察與觀看──去暫時停留在看來索然無味的細節裡。人可以有所耐心,去檢視事件正如何誠實反映著世界的錯綜紋理。
這份備忘錄即是起自這樣的初步練習。
事件總在這裡與那裡發生著,情節與故事的走向因而無盡和無可預料,它(們)仰賴人們決定將那一樁樁單薄即逝的事件,對應在多長的時間軸裡,以及擺放在歷史舞臺上的哪一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