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藍色鬱夢
何曰昌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論攝影》中提到:沒人透過照片發現醜,很多人透過照片發現美。相機被用於記錄,或用來紀念社會儀式的情況外,觸動人們去拍照的是尋找美。
照片其實不只是真實記錄的功能,同時,也是攝影者透過拍照對世界的一種觀看。「攝影式觀看角度」,也就是攝影者透過拍攝,提供世人另外一種觀看的視角、讓我們看見不曾發現的攝影美。
照片拍出的美變成了:「眼睛看不到的」,攝影師透過觀察與智慧,用照片當媒介,轉印出現實的美,讓觀看著驚嘆著「視覺的英雄」。追求代為觀看「美」呈現,成為每個攝影師追求的目標。桑塔格稱這行為為「視域的英雄主義」。
2004年夏天,一個午夜時分,我在四樓辦公室外的陽台上抽菸,等待著同事帶回當期封面素材。當時工作壓力很大,幾乎夜夜無法成眠,每天睡眠只有三個小時,一天抽三包菸,每天早上七點下班,下午一點多再進辦公室。面對黑夜星空,漫長的等待,焦躁的心情,耳內卻傳出了「跳下去」「跳下去」。這是最快解脫一切痛苦焦慮的方式。回到室內拿出辭職文件,只寫下「身體因素請辭」。
消失四天後,因為經濟因素,我又回來上班了。這是我第一次憂鬱症發作,在那個憂鬱症還是很新鮮名詞的年代,我去看了睡眠科會診了胸腔科。之後我每天靠著「史蒂諾斯」才能睡上四、五個小時,藥量從最早的半顆秒睡,很快地變成一顆會睡、加量到兩顆,甚至一年後變成三顆等著睡。如果,吃藥後一個小時還不能入睡,我知道,今夜又將是一個等待天亮的漫長夜晚,因為三顆,不能再增加藥量,只能用身體直接對抗無法成眠的夜晚。
2010年,我正式離開攝影職場,專職在家當一個憂鬱症患者,決心戒除史蒂諾斯,每天天黑後,看著二月河的《康雍乾三部曲》,一遍一遍地看,直到眼皮沈重才趴桌小睡,不能上床睡,因為一到床上,就睡意全消。
天亮了,拿著鋤頭去屋頂種菜,看著手上的水泡,起了破了又起了,皮翻了,血流了——不痛,沒有知覺,心中焦慮掩蓋了一切痛覺。三年後,終於可以不倚靠藥物入睡,但是憂鬱症是不會完全消失的,不定期就突然出現了。只是現在「藍色世界」再度來襲時,能漸次地縮短時間,比較能控制不要太耽溺於藍海中。
2013年秋天,我演了一部舞台劇「你用不上那玩意」演一個退休的老記者。這次的演出,事前排練了八個多月,排練中的自我面對訓練,每天與人對話,走出室外,讓我更能面對自己的憂鬱症。之後陸續有一些舞台劇的演出,有機會一再面對人們,與掏心觀看自已。
隔年,走上攝影教學,因為教學而接觸到佛光山。在宗教中我平靜了,試圖與自己和解,放下焦慮。2019年6月,我在菲律賓的佛光山萬年寺皈依了,感謝永光法師的指引包容,給予我很多機會親近佛法。
這本書中有很多照片是在藍色憂鬱時期拍攝的,很多文字也是在當時寫下的。甚至很多篇文字,是「現在的我」,初次觀看到那個「藍色的我」寫出來的文字。
在吃史蒂諾斯的九年多當中,多次發現自己有夢遊現象,多次出現醒來的地方,不是我記憶中睡下去的地方。所以我相信那幾篇陌生的文字,可能是某幾次「夢遊」中打開電腦,看著這幾天新拍的照片有感而寫下,然後還存檔了;或是,我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寫下這些文字,但是很快地忘記了自己寫了什麼。吃藥讓我頭腦很混亂,文字有些跳耀,有些不通,但是我忠實地保留了。
攝影是追求美的,按照蘇珊桑塔格的「視域的英雄主義」,我努力充當著轉換攝影者的「心象」,「美」這個英雄角色。從我的心象出發追求非視覺直觀的呈現。
可能很藍,也有些許的綠與紅,但是絕對是我的「心象」。
民國112年1月15日晨(沒有史蒂諾斯第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