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udn global轉角國際主編 林齊晧
「要像峙立於不斷拍打的巨浪之前的礁石,它巍然不動,馴服著它周圍海浪的狂暴。」──這是羅馬「哲學家皇帝」奧理略(Marcus Aurelius)寫於其名作《沉思錄》的文字,是對自我修身的提醒,或許也反映了奧理略有賢帝美譽、與眾不同的人格特質。
在奧理略身處的西元2世紀,彼時的羅馬城已是諸多行省嚮往的「世界中心」,要是當時代的人們能有一本觀光導覽手冊,或許所能想像的永恆之城就會是羅馬。假如城市也有人格特質的話,那麼羅馬城的特性,就好比奧理略說的巍然不動之礁石,馴服周圍暴烈的海浪──無論時代如何更迭、那些曾經的明君賢帝灰飛煙滅──千年淬鍊的羅馬城仍峙立世界之中。
本書《世界劇場的觀眾:16-18世紀導覽指引中的羅馬城》可以視為作者王健安前一部作品《世界劇場:16-18世紀版畫中的羅馬城》之姊妹作。在前一部作品中,是以版畫的視覺素材入手,一探歷代教宗與建築師們心中所建構的羅馬城,換句話說,是從「建造舞台者」的視角來看整座城市的進化。
在歐洲大旅遊的時代,這些將心靈意志凝固為現實城市的當權者們,成功地將羅馬城打造為「世界劇場」。然而不管是教宗或是建築師,他們畢竟和大多數生活在城市裡的芸芸眾生不同,在我們透過羅馬城的改造、建構過程裡,看見國家意志與神學政治如何發揮作用,又或展現了何種國家形象的樣貌時,身處在世界劇場中的「觀眾們」又是如何看待這一切?這正是《世界劇場的觀眾》接續前作,要引領讀者換位思考的要旨。
要能這樣從新的角度觀察羅馬城,需要的是別出心裁的史料運用:16至18世紀的「導覽指引」。本書中除了王健安一貫擅長的版畫圖像之外,觀光導覽小冊、地圖,乃至於時人留存的科學圖像,都是窺探當時人們在羅馬城走跳時,那股悸動與精神世界的絕佳材料。有趣的是,這些「導覽指引」其實並無法完全類比現代人的觀光實用叢書,在過去,這些資料依著執筆者的背景、出版的目的與用途,各有不同的形式與主題。
從這些龐雜的資料裡,我們可以看見當時的旅人們究竟是如何按圖索驥來到羅馬城遊憩,當真正身處在羅馬城時,又是如何描繪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來到了世界劇場,觀眾們的親身體驗,真的會如同建造者們所設想得那樣理所當然嗎?
讀者不妨也將前作與本書交叉映照,跟隨作者王健安時而從高處俯瞰、也有時身在城市之中的歷史書寫,一起和書中的羅馬旅人們,靠著眼見為憑的實證精神走訪羅馬城。也或許有朝一日,在疫情邁入解封之後,今人可以再次按圖索驥,尋訪這座世界劇場。
作者王健安於2016年加入《轉角國際》的專欄作者行列,從當時的文章裡就可以充分感受作者長年浸淫在羅馬城的浩瀚時空中,所培養出的眼光與功力。例如討論串聯古今羅馬的地圖APP,從現代科技與歷史地圖的對應,討論當代歷史文資活化的議題;或是以滿城皆古蹟的義大利為案例,探討當代羅馬和國家政府,如何折衝現代需求與古蹟維護,尋求城市再造的調和之路。這些文章雖然絕大多數都是因應新聞時事的評析與解讀,但都經得起時間的淬鍊,而值得再三閱讀反思;近年王健安再與戴郁文攜手合作新的專欄「瓦堡學院」,以圖像學、藝術學方法為主軸的專題書寫,不僅是在《轉角國際》上獨步的領域,也在現今中文的國際議題寫作者之中極為罕見。
身為《轉角國際》的編輯、亦是作者王健安的多年好友,我從健安的學思歷程與寫作中總是獲益良多,期待讀者們也能在閱讀本書《世界劇場的觀眾:16-18世紀導覽指引中的羅馬城》時,為旅人們的見聞而心領神會、因城市的歷史生命力,而有企及永恆瞬間的感動。
前言
西元1580年的9月5日,法國作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 1533-1592)從故鄉出發,以義大利為主目標開始了橫跨歐洲的旅途。充滿好奇心的蒙田雖不太健康,卻也總是樂於參訪、嘗試那些新奇的異地事物,甚至還說這趟旅途有三個遺憾:第一,沒有帶上廚師學習各地特色佳餚;第二、沒有帶著合適導遊,只得將行程安排交給那愚笨的導遊;第三,出發前沒有好好讀一些有助於認識名勝古蹟的資料,或至少帶上一本該類書籍。帶著這些遺憾抵達羅馬後,蒙田著手研究這座城市,甚至還聘了導遊,「卻因為古怪的原因離開了」。事已至此,蒙田並未放棄,而是走上了自行研究之路,「在晚上研讀書籍和地圖,隔日則尋訪各地、檢視前日所學。只花了幾天時間,他反倒足以為其他嚮導指點方向了。」在1581年下半,即便有萬千不捨,蒙田仍舊必須啟程返家,終於在11月30日回到故鄉,結束這段超過一年的漫長旅途。
從蒙田的個人筆記得以發現,因為深厚歷史韻味及文化多元性,羅馬城是最令他感興趣的地方。尤其是當他提到羅馬當局授予「羅馬公民」一事時,其喜悅之情更是顯露無疑:
我盡可能運用與生俱來的天賦為自己爭取「羅馬公民」的資格,儘管這個頭銜如今只剩下古典榮光與宗教上的象徵意義。……我在4月5日拿到證明文件。……縱使這只不過是個虛銜,我依然感到萬分欣喜。
這不禁讓人好奇,除了本身的熱情,蒙田究竟還閱讀了哪些資料,使之數天內便能為人導覽這座他所熱愛的城市?關於這個問題,因為並未留下明確記錄,我們可能永遠也無法得知。但從時代背景可合理推論,他應該是參考了不少版畫、導覽小冊,或建築方面的研究專論。總而言之,可以非常確定的是,無論蒙田是想自用或推薦他人參閱,絕對不乏各式各樣極具參考價值的導覽指引。
這種情境相當合情合理,因為蒙田絕非史上第一個特地造訪羅馬城的歐洲旅人,在他之前,早已有數不盡的訪客率先抵達,並將自己的心得集結成冊以供人參閱。不過這些參考資料,並非現代人普遍認知的、具有豐富文字資訊與精美圖片,且編輯成輕薄短小、容易攜帶的導覽手冊。在蒙田所生活的16世紀下半葉,以及隨之而來的17、18世紀,羅馬城市導覽資料的種類遠比現在多元,這不僅是因表現形式不同(如圖像與文字之別,或是試圖在這兩者間取得平衡),使用需求的差異(有些人在意羅馬的現代化演變,有些人則聚焦在古代風貌),更重要的是,那是個眾人嘗試以各式各樣的方法、詮釋羅馬城市形象的年代。如果要以現代習慣使用的「導覽手冊」加以稱呼,將過於簡化那個時代的成果;相比之下,以「導覽指引」統稱如此多元的出版物,會顯得更加適宜。
出版於16世紀末葉的導覽指引《高貴羅馬城的驚奇光輝事物》(LE COSE MARAVIGLIOSE DELL´ALMA CITTA´ DI ROMA),稱呼羅馬是「世界劇場」。這個稱號有兩個解釋層面:首先,羅馬具有極其豐富的歷史古蹟,其次,文藝復興以來的歷任教宗,莫不致力於改造、美化羅馬。綜合以上兩點,羅馬的城市風貌,幾乎涵蓋了當代歐洲最精華的部分,「世界劇場」或許浮誇,但絕不是毫無道理。有趣的是,17世紀的諸位巴洛克教宗,確實以劇場為概念,繼續美化羅馬。他們希望眾人注意到羅馬的輝煌繁榮,藉以彰顯教宗的財富與權勢,以及特定的宗教與政治理念。某種程度上來說,教宗是成功的,自16世紀以來的導覽指引,確實常以教宗的「劇場」為主要介紹內容。然而,時常出現例外。
參訪羅馬的旅人,或者說「世界劇場的觀眾」,不僅對教宗成就感興趣,他們也對羅馬的過往、奇聞軼事,或是古代雕像感到興致滿滿。而且他們可不是只想單方面接受他人歸納的訊息,也會想要親眼造訪勘查,並在比對各種資料後總結自己的心得,除了蒙田,歐洲歷史上數不盡的知識分子、藝術家,甚至一般遊客莫不如此。可以大膽地說,羅馬城市旅遊,間接推動了近代歐洲的實證精神,乃至於文化藝術的轉變。於是乎,內容各異的導覽指引遂在教宗掌控外,不斷出現在市場上,持續滿足充滿好奇心的觀眾。
這並不意味著教宗試圖展現的「劇場」,與旅遊者的心得和導覽指引必然衝突。畢竟如何觀看、認識、進而解讀羅馬,是個不斷轉變、流動的複雜過程,眾多感想從未將羅馬塑造成單一形象;如果想為羅馬城找到統一形象,打從一開始勢必會困難重重。事實上,即便是不同時代的教宗,關注的城市細節也不盡相同,更何況是因應不同時代精神與需求淬鍊而成的導覽指引。前人的導覽指引之所以值得回顧,不在於駁斥教宗宣揚的事物有虛假之處,而是幫助我們用更多方式認識羅馬,其中所蘊含的,是眾人曾投入其中的心血與情感。
總而言之,無論是旅人、藝術家或出版商,四面八方的觀眾確實都曾仔細欣賞教宗精心布置的「世界劇場」,但他們也從未歸結出完全一致的評論。不過在羅馬這座有著複雜故事,且與整個大時代交織在一起的城市身上,可說是再合理不過的情況。閱讀16-18世紀的導覽指引,種種評論不僅未曾令羅馬這座城市的形象模糊不清,反倒是更加生動立體,有些時候,還包括不少特殊有趣的人事物,述說著歐洲歷史上的些許重要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