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鉛筆The Pencil
亨利.大衛.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身為十九世紀美國散文大家,有回詳列了一張備品清單,為的是要去踏青。上頭他首先點名露營必備的帳篷與火柴,接著添上了綁繩、舊報紙、捲尺與放大鏡,最後也沒忘了記事跟寄信需要的紙張與郵票。怪的是,他略去一樣東西沒提,就是他用來擬定清單的那支鉛筆。更怪的是,梭羅與父親就是靠做高級鉛筆賺錢的。
不被人放在眼裡似乎早已是鉛筆的宿命,無怪乎英國流傳著一個以鉛筆為主角的古老謎題:「我被人從礦坑中帶出,在木匣裡幽禁,並從此失去自由,但幾乎沒有人用不上我。」沒有人會宣稱「鉛筆比刀劍還強大」,除非有人能先消滅掉橡皮擦。
但邊緣人正好是我的菜。愈是往往會融入在背景中而失去存在感的物品,就愈得我青眼以待。從紅磚到臉書上的那個「讚」,再從賽璐玢到衛生棉,填滿這本書的各種發明都經常被視為理所當然。它們的故事鮮少被傳誦,它們原本可以傳遞的經驗也無從為人所知。這就是何以我希望這些故事與經驗,會比起討論蒸汽引擎或個人電腦等想當然耳的技術突破,更能讓我們有所收穫。
在為本書挑選五十一種物品的時候,我的目標是說出能讓你們覺得意外的事情,是讓你們知道有哪些創意引發了令人驚豔的結果。關於哪些發明改變世界的書已經很多,相對之下,這本書要跟大家分享的,是哪些發明或許會讓你改變觀看世界的方式。
既然如此,我們怎麼能不從可憐沒人愛的鉛筆說起。要知道我們甚至連把人家名字叫對的基本尊重都不給。鉛筆的英文叫做pencil,而pencil源自於拉丁文penis,意思是——沒錯,沒錯,不要激動*——尾巴。這是因為古羅馬的毛筆用的是動物尾巴上的簇毛。
「鉛」筆寫起來的效果跟毛筆一樣,但是不需要墨汁。或者應該說,不需要鉛——因為鉛筆筆芯的本體其實是石墨。石墨跟長條木頭的組合作為一種創意,已經有四百五十歲了。但直到其兩百歲的時候,《大英百科全書》都還是把pencil定義為一種毛筆,就跟西塞羅(Cicero)與塞內卡(Seneca)這兩位古人的見解一樣。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人為鉛筆出頭。鉛筆史專家亨利.波卓斯基(Henry Petroski),就曾點出鉛筆的可擦拭性讓設計師與工程師都不能沒有它。按波卓斯基的話講:「墨水是點子要出門見人時化的妝,石墨則是它們背後髒髒的真相。」
然後就要說到美國經濟學家萊納.里德(Leonard Read),他在其經濟專業上是小政府自由市場經濟學原則的急先鋒。一九五八年,里德發表一篇文章叫〈我,鉛筆〉(I, Pencil),以鉛筆的第一人稱語氣寫成。相對於猜謎裡的鉛筆聽來太過認命於自己的默默無名,里德的鉛筆是個善於勸誘人變節的「放任自由主義者」戲精:「要是你可以意識到我所象徵的奇蹟,那你就能盡一份力來拯救人類正百般不情願地在失去的自由。」
里德的鉛筆很清楚自己乍看之下並不起眼:「把我拿起來,打量一番。你看到了什麼?其實沒什麼可瞧的。你看得到一點木頭、一點塗漆、印上去的商標、石墨筆芯,還有少許金屬,跟一小塊橡皮擦。」
然而,鉛筆接著解釋起來,採集雪松木需要鋸子、斧頭、馬達、繩索與產業鐵道;石墨來自錫蘭(今日的斯里蘭卡)並摻有密西西比州的黏土、硫酸、動物脂肪與若干種其他原料。更別說你千萬別想不開讓鉛筆說起它那六層塗漆、它的黃銅套圈,或是它自帶的橡皮擦——它會希望你知道那也不是橡膠做的,而是拿氯化硫去跟菜籽油合成,並由義大利浮石提供摩擦性,用硫化鎘染成粉紅。
至於那個總有人一問再問的問題,他們是如何把石墨弄進木頭裡面的,要什麼巧妙的答案才配得上呢?這江湖一點訣就在於取一塊雪松木薄板、入窯乾燥後在其頂層表面刻出一整排凹槽。這些凹槽最早是四四方方的,手工作業的時代那樣比較好切,如今它們已經是由有半圓形橫切面的精密器械負責。等圓柱形的石墨一一放進溝槽後,另一片被挖好溝槽的木板就會被蓋上去黏好,這一次溝槽是刻在木片的底層。接著這份「石墨三明治」就會被切割成一根根與石墨平行的長條。這些雪松木條是未塑形的鉛筆半成品,再來只要該刨的刨一刨、該漆的漆一漆,鉛筆就大功告成了。
這麼大費周章做出來的鉛筆只賣你大概十便士一支,整盒一百五十支裝的鉛筆零售價十四點九九鎊,但我們大部分人還是完全不考慮要買。
但里德的鉛筆還是滿懷著勇氣不屈不撓。它從國際鉛筆供應鏈的複雜性與大量生產的精準性出發,導出一個讓人無法視若無睹的結論:
「解放所有的創意能量……相信自由的男男女女會回應那隻﹃看不見的手﹄。這股信念將獲得確認。」
里德的撰文闖出名號,是因為經濟學者米爾頓.傅利曼(Milton Friedman)——諾貝爾獎得主、自由市場倡議者、傳達經濟學觀念的天生好手——在一九八○年將之改編成電視節目分十集播出,名字叫「選擇的自由」(Free to Choose)。從不起眼的鉛筆那十足複雜的來源中,傅利曼擷取到與里德同樣的心得;市場力量在群龍無首的狀態下統籌大多數人群的本領,在此不啻獲得了一段令人難忘的證詞:
「沒有政治委員從中央辦公室發號施令,這就是價格系統的魔力。」
穿梭回大約五百年前,你會看到價格體系的魔力如何風起雲湧。石墨第一次被人類發現是在英格蘭的湖區。傳說一場狂風暴雨橫掃了恬靜的巴洛戴爾(Borrowdale)谷地,將當地的森林連根拔起,翻出了樹根下一種怪誕、閃亮的黑色物質,一開始大家管這玩意兒叫「黑鉛」。
至於這東西有沒有值得人去投資開礦的用途呢?欸,還真有。石墨很快就被當成一種拿來做記號的「標示石」,一如三個世紀前的小販會在倫敦街頭叫賣:
買標示石哦,快來買標示石哦。
用標示石好處多多,
我有紅色的標示石,
用起來沒有問題,不然黑鉛的也不錯。
因為石磨質地軟糯但耐高溫,所以也被拿去鑄造砲彈。很快地它就成了一種珍貴的資源。當然石墨的身價還比不上它在礦物學上的表兄弟鑽石——兩者的本質都是碳元素——但讓輪班礦工在換裝下崗之際被武裝警衛盯著,石墨還是夠格的,否則肯定會有人想挾帶幾塊闖關。
到了一七○○年代尾聲,法國的鉛筆廠商已經很樂於花高價從巴洛戴爾進口高級石墨。但就在此時英法開戰,於是英國政府腦袋很清楚地決定不讓法國輕易取得砲彈的原料。這下法國的鉛筆商怎麼辦呢?在這節骨眼上挺身而出的,是有著法國軍官、熱氣球玩家、冒險者等多重身分的尼可拉—雅克.康代(Nicholas-Jacques Conté)——他同時也是鉛筆工程師。康代費盡千辛萬苦,開發出可以用低級粉狀歐陸石墨混以黏土來製作鉛筆筆芯的辦法。為了回饋他的努力,法國政府賞了他一筆專利。
事實證明萊諾.里德筆下的英勇鉛筆有著比鉛筆自知更複雜的背景故事。只不過這背景故事中的一些細節讓我們不得不質疑,里德的鉛筆是否有權如此高調自豪於他的自由市場血統。若無國家授予的專利可圖,康代先生還會那麼拚命去鑽研他的實驗嗎?也許會,也許不會。經濟學家約翰.奎金(John Quiggin)提出了另一種反對意見:在里德的鉛筆強調其由森林與載貨火車所交織出的歷史之餘,殊不知那些森林與鐵道都往往是由政府管理的國有資產。
傅利曼固然說對了世間沒有鉛筆沙皇,但即便在自由市場裡也少不了階級的存在。他的同事,另一名諾貝爾獎得主羅納德.寇斯(Ronald Coase),就對這個觀點深入探究了一番。萊諾.里德筆下很健談的鉛筆是由埃伯哈德.輝柏(Eberhard Faber)公司出品,該公司現已加入紐威.樂柏美(Newell Rubbermaid)集團旗下。一如在任何一家財團中,員工會依照老闆的指示行動,而非對市場裡的價格言聽計從。
所以說在實務上,鉛筆這種產物誕生於一個複雜的經濟系統,其中除了政府扮演一定角色,還有企業中的尊卑將眾多勞工隔絕在傅利曼的「價格系統魔力」以外。這並不表示萊諾.里德認為純粹自由市場較好的看法不對,只不過他的鉛筆並不能證明這一點。
但他的鉛筆倒是做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提醒我們某些日常物品的製程是何其複雜,而其價值又是如何經常被我們忽略。以便宜可靠的方式將這些東西替我們組裝起來的經濟體系,本身就很神奇。它不是我們可以輕易弄明白的。但話說回來,將觀察信用卡、麥當勞的漢堡、焗豆罐頭,或是T恤上的無線射頻識別標籤等日常物件作為理解的起點,絕不是什麼很糟糕的決定。以任何一樣東西當作起跑線,你都可以開展出一個故事,裡頭有著意外的連結跟引人入勝的效應。
簡單講,我們若想搞清楚現代經濟是怎麼一回事,里德的鉛筆已經為我們指出了一條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