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牧野帶給臺灣的禮物
劉克襄
十九世紀末,牧野富太郎曾走訪過臺灣。
他是首位使用林奈二名法,分類日本植物的學者,因而被尊為日本植物學分類之父。關於他初次離開日本列島,第一站遠行便前來臺灣的採集和研究,我甚感興趣,還特別悉心研讀。
那是1896年10月底,34歲的他和另外兩位植物採集的夥伴,一起搭船前來。此時的身份是東京帝大理科大學囑託,從臨時僱用成為助教身份。之前,已奉派前往京都府、愛知縣、滋賀縣、靜岡縣等地。
雖說職位不高,但因發現了極為罕見的食蟲植物,囊泡貉藻(1890),在日本《植物學雜誌》發表,當時此一植物只在歐洲、印度、澳洲等少數地方留有紀錄。他的描述和開花插圖,因而受到歐洲植物學界的注意。
此回個人來台行程,不過短短一個月初,採集敘述有限。只約略提到在基隆、淡水、新竹和台北盆地等地的見聞,帶回近上千品種的標本。後來,臺灣自然志的文史工作者爬梳其調查,泰半著墨在其日後跟臺灣相關的植物鑑定。
此次臺灣之旅後,牧野繼續潛心於植物研究,足跡遍及日本列島各地。臺灣因是日本新領國土,變成他年輕時唯一渡洋遠行之地。下回再出遠門,係前往中國東北考察櫻花(1941)。時隔四十多年,已是近八旬老翁。
回顧早期臺灣諸多植物的名字,不少種出現過他的英文姓氏Makino,或在學名,或在命名。有這些稱呼,自然跟牧野的採集和研究有關。不說別的,光是桂竹學名裡的Phyllostachys makinoi 便足以把臺灣和日本有趣連結,闡述一個歷史和物產等生活知識皆豐富的內涵。
有一回應高知縣邀請,參訪牧野植物園,我特別從臺灣的角度,興奮地跟館方暢談,牧野在臺灣踏查的一些事蹟。雖說那是他生涯非常微不足道的小採集,但從當年唯一的長距離異地行旅,或可跟臺灣積極對話,發展出更有深度的自然教育。甚而從這個角度,重新看到不一樣的人文歷史或自然探查。
那天館方非常悉心,特別安排我觀看牧野一生的事蹟。還有當代數位科技,如何以最新穎的技術,將其繪過的石蒜花,轉化成生動的立體樣態。藉此了解牧野的採集和繪圖功夫。參觀者透過視覺感官,往往會獲得愈加活潑的植物知識,進而了解牧野一生的奉獻。
後來我又走訪了佐川町。牧野出生於這處郊野近鄰即森林的小鎮,父母早逝,從小由祖母帶大。家裡是雜貨商兼釀酒廠業者,跟植物毫無關連。但喜愛植物,是渾然天成的本能。我想像著,他從小如何被周遭看似尋常的花草所吸引。12歲通學時,經常利用空閒,走逛小鎮附近的淺山。
牧野想必早熟且聰慧,未及志學之年即感知,小學教育內容不足,才讀兩年便退學了。日後只有下等小學畢業的學歷,但此後自學各種學科,奮發圖強。尤其是植物方面,最終受到專家的指導,奠定分類學的基礎,並榮獲理學博士。
牧野來台田野調查,相信一如在日本,外出採集植物時,為了要處理獲得的樣品,一定會帶足各種工具。吸水紙自不待說,壓板和擠壓標本用的鐵製螺旋器,以及採集植物的大型胴籃、挖根器等恐怕也不能少。因為器物太多,他和夥伴登陸基隆後,行動始終無法自如。牧野的採集狀態,恰好是我們認識日治初期,動植物研究者在台各地旅行的指標。
31歲時,他受大學招聘,從民間到大學教課之後,每月所獲得的薪水非常的微薄。可家裡有13位孩子,生活拮据下,教育費等都是靠借貸。因為常借錢拖欠,到後來,連查封官不時到家探訪,他仍舊毫不在意。只要能夠拖延,便盡量找藉口。
即使常一貧如洗,他依舊不改職志。在困境中,還是果敢地持續研究植物。多數時候繼續待在書桌,努力撰寫植物相關的文章,又或繪圖。他的喜愛植物,並非為了求得學位,只是單純地喜歡草木,專心一意地研究,想要知道在這門學問的前方究竟有著什麼。這樣充滿執著,不畏生活險阻的勇氣,放諸現今愈發難能可貴。
牧野著作等身,本書在選擇文章時,勢必考量過生態教育的啟蒙。因而特別從其少年和年輕時的踏查取材,介紹他在孩提時如何自學,兼而於年輕時怎樣進行採集。這方面的探索,我讀來特別有感。從這些養成過程,對照其在臺灣採集,我常懷有更為豐富的想像。
從全集裡,本書挑出合宜的科學散文,大抵也以尋常跟臺灣連結,讀者較為熟悉的植物有關。牧野的描述不僅是自然科學知識的授與,還有更多是擷取文學的元素,進行各種生態機制的釋疑和分析。理性和感性並進,艱澀和簡單共存於行文中。
一個瘋狂熱愛植物的人,不一定有能力將其嫻熟的知識,合宜地轉化成生動的語言。尤其是半世紀之前,科普知識還不全面的階段。牧野聰慧地跨越了科學語言生硬的障礙,懂得使用柔軟淺顯的描述,將枯燥的植物知識娓娓道來。彷彿把一朵花卉的優雅和氣味,溫馨地捧送到每位讀者面前。
從其婉約的筆調,我們在不知不覺中,體悟到許多生冷的知識。他一生的璀璨光華,都在這些文章裡熱情盡現。隨便挑選翻讀一文,想必都會驚嘆,這些半世紀前就已定稿的文章。
更值得稱許的是,這些文章集中於七十歲以後到鮐背之年的創作。一般書籍導讀一位創作者的書寫意念,往往偏好中壯年或年輕的作品。此時文章的知識盡現澎湃豪情,常見滔滔宏觀之論述。然而牧野早年忘情於植物標本的分類研究、鑑定和插圖,若有出版則多為圖鑑指南和實用的研究著述,幾少散文的書寫。本書選定這些晚年所著的文章,或隱隱約約認同,植物研究者更需要長時的鑽研,以其一生喜愛植物的情感和見識,採用人人易懂的語言,跟我們溫柔敦厚地對話。
牧野一直認為自己是植物的戀人,才會誕生在這個世上。有時候甚至懷疑,自己根本就是草木的精靈。從這些優美敘述的自然科學散文,我也愈加明白。從而對他在臺灣的旅行有一更深層的了解,熟悉其種種調查背景之訓練。
雖說他在臺灣的植物貢獻可能不若川上瀧彌、佐佐木舜一等,甚而沒有當年同行夥伴,在臺灣旅行的深遠和見聞,但放在東亞植物的研究,又或者從其個人的治學背景,我似乎更能清楚他的行腳信念。
我們試著以欣賞植物花草的快樂,拉近牧野跟我們的關係,何妨也能從其散文的閒情逸致裡,得知更多生活的寫意。牧野教我們的不只是植物,而是生命的情境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