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我叫拉提西亞•巴比埃(Laetitia Barbier),是個身兼多職的法國人。近十年來,我定居紐約的布魯克林,之前往返於巴黎和柏林兩地,過著類似波希米亞人的生活。我自小與塔羅結下不解之緣,然而我得坦承,直到成年很久之後,我才敢說自己精通塔羅的解讀。我與塔羅牌的關係隨著時間日益緊密,它們進出我的生活,就像跌宕起伏的熱情。我與我的第一副馬賽塔羅,有如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的電影《噬血戀人》中的吸血鬼情侶,分離多年後只為重回彼此的懷抱,感覺彷彿時光未曾流逝。
我在塔羅中找到一種紮實、舒適且十分私密的關係,這種關係融合了審美和靈性的追求,並在危機時刻帶給我慰藉。塔羅原型人物的群像提供了角色的模範,這些象徵性的同儕公正地評斷我,他們用暗黑但機智的幽默感來揭露壞消息,讓我一面大翻白眼,一面拼湊出細微的線索。但不知怎的,我可以信賴它們,即便我們之間沒有太多話可說。
與塔羅的無聲對話助長了我內向的天性。我最早接觸的是馬賽塔羅,然後是萊德—韋特—史密斯塔羅,這些牌卡之美以一種非常直接而透明的方式對著我的內心深處說話,彷彿阿爾克納擁有自身詩意的語言,清楚明確,他們美妙的聲音讓我能夠立即領略,並與之產生連結。從這場奇妙的邂逅中,我學著瞭解並勘測周遭世界,表達那些令我意外沉浸其中的情緒,以及認清人類天性的矛盾之處。這些牌卡不斷幫助我解開和捨棄某些事物,以及確認我是這樣的人,而非那樣的人。
藉由觀賞這些美麗圖像,我們能學到什麼,誰又是我們學習的對象?如果我們輕輕牽動這些圖像迷戀的繩索,又能從中獲得多少訊息?當我第一次以塔羅進行實驗,我並未認真在腦中構思這些問題,但想找到答案的欲望不可避免成為我一頭栽進藝術史研究的原因。我在天主教家庭長大,約略瞭解到視覺表現中含有神聖的火花,還有我們可以藉由圖像作為管道,透過它們去創造出與神聖事物的超越關係。「圖像」(“image”)這個英語單字的回文是法語的「魔法」(“magie”),我如實看待這件事。我就像一名在人體構造中找尋意識中心的解剖學家,我渴望瞭解圖像所具備不可思議的特質,想知道是什麼造就了它們。無論這個魔法藏於何處,那些我們所創造或布置於自身周遭的圖像,都能在我們心中被賦予生命力,當它們的美拂掠過我們的靈魂。
住在巴黎時,美術館對我來說成為某種替代教堂,尤其是奧塞美術館和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我記得某個人生關鍵時刻,我在兩幅特定的畫作之間游移,後來在內省下明白,我為什麼會受到這兩幅畫的吸引、它們代表的意義,以及內心那些象徵性地被它們填滿的空缺。我喜歡這些被視為文化物件的藝術品,它們被銘記於宏偉的文明史之中。話雖如此,我也從中看見了超乎創造者意圖的東西,那是一種自我投射,一種除此之外我無法觸及的盲點,同時,一部分的自我顯現於畫布上,赤裸裸地毫不遮掩。當我穿行於各個展間,我的理智之眼與靈魂之眼之間產生了某種分裂。
我與塔羅的關係因為這種解讀圖像的方式而開始轉變,此時我瞭解到牌卡的忽隱忽現是透過雙重的凝視,而非公式化的詮釋系統。無論這些牌卡的本意是用於遊戲或者秘傳目的,在它們歷經六個世紀的存在期間,終歸是自身時代的產物,被注入它們所處時代的精神、藝術、社會或政治價值觀。這些層面包含了設計它們的藝術家、它們所欲娛樂的顧客的憧憬;它們適用的製造技術和經濟行業,以及在某種情況下,將它們加以概念化的神祕主義者。
當我在為自己或別人解牌,所有不同層面都能在我心中激起火花。近來,我開始大力探尋這些牌卡的圖像譜系,它們的象徵宗譜、文化重要意涵與實務歷史。不出意料,我發現了一個不停變動的文化,它有機地成長,透過與不同社群的接觸而產生變化,同時含括了高端與低端文化,遍及所有的時代和全世界。
這是個奇特現象,由於具備強而有力的圖像,牌卡遊戲被綁架成為占卜或冥想的工具。我們無法以決定性的標準斷言這些圖像到底代表什麼意思,然而,或許有解讀者試圖這麼做,他們相信自己已經識破了塔羅「真正的秘密」,並試圖鞏固這個一直變動的傳統,使之符合某些教義。如我們所見,十五世紀的維斯康提—斯福扎(Visconti-Sforza)塔羅的「教皇」,與萊德—韋特—史密斯塔羅的「祭司長」鮮有共通之處,然而,這兩張牌所包含的故事肯定都值得一提。
牌卡是象徵和化身的最終容器,當我們在舒適的模擬狀態下為了好玩而使用牌卡,這些大道理顯得平易近人,它們就印在手掌大小的紙片上,感覺不那麼兇巴巴的。它們的黑色鏡子本質反映出我們自身的文化和私密性。我們利用牌卡進行占卜,希望遇見我們內在的陌生人,這已超出它們原本的表面用途。接下來的篇幅,我們將見到許多非常美麗的圖像,一盒盒牌卡不只是好玩的裝置——它們與藝術領域有著諸多關聯。一副塔羅牌,舉例來說,就像一座便於攜帶的博物館。本質上,它呈現了服從線性開展原則的靜態收藏品,而編上號碼的大阿爾克納及其敘事順序,本身便可當成一部藝術史來閱讀。
「愚者」的旅程是個連續體、一個啟蒙故事,合乎規範且以經驗為依歸,如歌劇般高低起伏的相互接替。當我們洗牌並擺出牌陣,牌卡變成了小規模的臨時展,由機率負責優雅地策展。每張牌都保有自身完整的敘事,它們被重新創造,透過與其他牌的接觸,建構出新的故事。在這個象徵性的積累中,我們看見它們似是而非地貌似完全相同,卻有微妙的差異和變形,超現實主義者稱這種現象為「客觀機會」——出自不可預測的遭遇(比方說,解剖台上的一把傘和一部縫紉機),新的想法自動浮現,意想不到的答案呈現在我們眼前。某種顏色會失去它的本義,而帶給我們不同的感受。摩擦力和其他動力將我們的注意力牽引到客觀可見的事物之外。突然間,我們看過上千次的牌卡以一種新的觀點出現了!身為解讀者,我們應當研究牌意,但也要留意存在於牌與牌裂隙之間的東西。
這些年來,我學會將塔羅視為一種神秘的藝術,而不只是算命工具。它是一種充滿詩意的儀式,在這個儀式中,言語和圖像被交織到時間和空間之中,提供我們慰藉、基礎或建議。它也是一種惡作劇妖精的藝術形式,因為牌卡並非要告訴我們真相,而是透露出那些需要被聽見、被看見和瞬間使之為真的眾多真相之一。這聽來非常抽象,不過在科幻電影《駭客任務》中有個極為典型的例子,它那難以置信的神諭場景可以說明這個過程。在經典的連續鏡頭中,主角尼歐被帶到先知面前,她可以確認尼歐正是「救世主」。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橋段,因為這位由葛洛莉亞•福斯特(Gloria Foster)所飾演的當代女先知是這般的不搞神秘和違反預期,而以如此極端和激勵人心的方式,重新定義女預言家的概念。她渾身散發出現代感和「女皇」的氣質,溫暖且平易近人。身為觀眾,我們肯定很快就能明白她是真正的高手:她知道尼歐一來就會打破一只花瓶,她也談到他與莫菲斯(Morpheus)的關係等詳盡細節。接下來的「解讀」部分表現得相當滑稽,就像在進行一場體檢:她戴上眼鏡,像個醫生那樣對他聽診,叫他張開嘴,查看他的眼睛和手掌。她對於自己這套表演的戲劇效果樂在其中,她一面抽著菸,一面烘焙餅乾,然後致命性地宣布結果:尼歐不是救世主——當然,後來的劇情會透露尼歐就是救世主。是她弄錯了嗎?還是她知道,但不能說出來?
正如劇中的母體神諭,牌卡往往得對我們說「不」,才能創造出「是」。倘若神諭告訴尼歐他的真實身分,那會發生什麼事?他可能因恐懼而崩潰,被身為網路彌賽亞的重責大任壓垮。或許,他會因為身負如此重要的任務而吹捧出膨脹的自我,結果造成失敗?當神諭說「不」時,她替他奠定了基礎,展開啟蒙和變成救世主,進而實現他的天命的過程。藉由牌卡,我們知道,我們必須靠自己修築自己的路以回應牌卡傳達的訊息——不管順從或違背這個訊息。
《塔羅博物館》這本書的實際內容為何?它主要在探討牌卡占卜文化,涉及解牌的藝術與實務——包含各式各樣的牌卡。我們在書中檢視六個世紀以來的牌卡製作,並探索這種利用牌卡求取預兆或進行內省的衝動源自何處,誰在做這件事?以及,為何要這麼做。我們試著去發現這些圖像說明了關於人們的什麼事,以及我們如何執著於玩遊戲、將圖像化為文字,並從混亂中創造秩序。
當我們檢視這些來自過去的圖像,並探索它們隨著時間轉變所傳達的意義,我們也試著理解這種文化如何透過新的經濟體系、溝通工具和塔羅解讀法的改變,而正在被復興。我們將見識各個世代、性別和種族的藝術家、解讀者與學者,如何默許這種以牌卡為中心的作法,以求發現新的合理性,並使牌卡本身變得大眾化。
儘管本書奠基於歷史,但如果你以為它出自塔羅歷史學者之手,那可就錯了。我不能假裝自己就像麥可•達米特(Michael Dummett)、塔羅學者瑪麗•格里爾(Mary K. Greer)、保羅•赫森(Paul Huson)、羅伯特•普萊斯或安德里亞•維塔利(Andrea Vitali)等知名學者,這些人花費了數十年功夫研究這個主題,我十分欣賞他們的著作。接下來,我們將一同見證塔羅與牌卡實務豐富複雜的歷史,其中點綴著異議和猜測,這正是我在書末必須加上一份冗長的參考書目的原因。無論本書有哪些不足,你都能在此找到大量的網站、出版品、書籍和許多好玩的兔子洞,讓你發掘出自己的結論。
我願意謙卑地承認,我的說法總是帶有偏見。雖然我具備學術背景,但我也是一位塔羅解牌師,而且,我自認詩意之眼永遠凌駕於理智之眼。因此,本書不是一部百科全書,所以我不妄求呈現塔羅世界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或者最密切的歷史關聯。我憑藉著自己專屬的感覺策劃本書,展示那些我覺得因其美麗、系統原創性,或因其訴說的離奇故事而迷人的收藏品。
這本書誕生自我與牌卡本身的雙重關係。牌卡是秘傳之物,也是通俗的東西,既是詩意的預兆,也是文化的產物。我願意相信本書的存在介於兩者的閾限中,我正是因為這個空間而撩起了好奇心。我的最終目的是展現牌卡之美及豐富性,並讓更多人能夠接觸到牌卡,無論他們是否熱中占卜,或只是喜愛美麗的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