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有種人的慾望他是黑色的──略評逆彌《蓋層紀》
崔舜華(臺灣作家)
讀《蓋層紀》,若要以一個詞彙去抓取這部作品,我的選擇會是「分裂」(Breakup)。小說名為「蓋層紀」,在一開始便援引了蓋層紀的地質定義與時間斷層。蓋層紀是蓋婭大陸分崩的起端,宏觀藻類源源冒生,某種世界的整體性被破壞與重建,重建與破壞;若一藻一雙眼,那麼,在蓋層紀便有無數雙眼睛,見證著地表與海壑的崩離解裂。
「分裂」是一種慾望,一種實踐,一種行動自覺,是私我的,屬於香港城的,屬於革命時代的,在無形無邊的體制系統之下,個人的身體和情慾成為一小點一小點的Bug,甚至更捻細而為一行Bug 的某片碎屑。
小說裡,分裂(Breakup)的裝置無處不在,如同滿布的炸彈,引發肉體上精神中關係裡的無數次爆炸拉鋸毀滅:性,瘟疫,革命,神。每一次內或外部的爆裂,都讓人陷入茫茫黑暗,縱使努力尋找微光,而光的背後卻又是一層濃過一層的,更深慘的黑暗──
我甚麼也看不見時,我看見了黑暗,因而成了黑暗中的人。有時我在黑暗裡不需要光,甚至排斥光的存在。黑暗裡滋生的恐懼和慾望,合而為一。黑暗或許成了光,照亮的時候,身體可以自由,可以被模糊、藏起、淡出、不曾存在。黑暗裡面甚麼也可以發生,同時,甚麼都沒有發生。
黑夜給了他黑色的逃亡,黑色的抗爭與血色。也給了他黑色的桑拿,給了他黑色的慾望與絕望。「性慾,如潮溼的空氣滯留,如疫症蔓延。」黑暗是不斷加壓的疫病擴張,是混亂迷茫的體液摩狀。黑暗就是他,黑暗就是香港。
小說中,不斷將性慾與政治/革命置於並時共存的位置,而這樣的擺置之下,「並時」狀態正是某種「病時」狀態。威權的暴力、革命的暴力、性愛的暴力,三者總是糾纏一處,互相滲透糾結如一團濡溼的毛髮,而這團面目模糊的物事,卻能冠上其名、名為愛情──
我們的愛情,總無法與抗爭同步。我們的性,被遠遠置於革命之外。我們的關係,在子彈和汽油彈之間沒有一席之地。
「黑暗」成為這部小說另一個引爆所有自我詰疑與現實薄牆的關鍵詞炸彈裝置。《蓋層紀》裏大量的暴力與性愛的書寫,要不與家庭有關,要不與政治有關,譬如當爭取真普選的各種行動、在人大八三一決議中被證明失敗時,「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在九龍灣某商場頂層的殘廁跪下,含著我直到我射到他口裡。」當九二八佔領行動中、武裝警察將催淚彈射向人群時,「我抓住聖經毆向父親的臉,他一巴掌摑在我眼角上。我忍著淚拾起跌到地上的電話,把鐵閘撞開,衝出去……」六四三十周年晚上,維園紀念運動如常進行時,他因著涼故裹在情人的大衣裏……總總發生在夜深黑暗裏的事件,透過網路,透過新聞,播送給每一個不敢扭開燈光,而總在暗夜裏或戰鬥或避險的人──
日復一日,周而復始,別人的死在這個世界上早已成為日常。過了這麼久,被自殺、被失蹤、被輪姦、被雞姦、被綁架、被滅口……(略)最可怕是,這麼巨大的死亡,不及一九八九年六四那時「清晰」,這種不得而知,這種氾濫而隱形的暴行,像一把透明的鋼刀永遠扛在我頸上……(略)因為我不能相信沒有手足被執法者殺死,這似乎是一道底線。其實我寧願他們直接開出坦克車在鬧市掃射人群,乾脆在鏡頭前來一場大屠殺,也不想彷彿甚麼也沒有發生,也不想彷彿可以甚麼也沒有發生,卻無聲地、無光地被毀滅。
或可以說,《蓋層紀》寫盡了香港從二◯一四至二◯一九這五年間,最激烈的社會抗爭運動紀事,但在集體的憤怒火焰照映下,那麼明亮刺眼的革命火炬之外,總有著一圈添砌一圈的密麻的暗影的疊層。「面對子彈,我們根本沒有武器還擊。也許正因如此,我們必須是弱的一方,失敗的一方,無力還擊的一方。說好的全民三罷,從未完全完整地實現,何來革命?若只是在街頭毀壞一切堅固之物,燃起最烈的火,便能獲勝,那麼世界為何仍這麼凶惡?」一場註定失敗的革命,一場必然頹散的抗爭,一場必將被眼淚和鮮血撲滅的熊熊烈火,倘若我們必須失敗/失守,倘若已知自身勢必一無所有,那麼,為甚麼還有這麼多這麼多香港人,憂懼或無懼地走上街頭,面對盔甲與子彈?「其實香港已一無所有,還有甚麼可再被毀滅?」這是最尖銳的提問,也是最坦率的回答。火焰被催淚彈澆滅,激情的身體被子彈匍匐倒地,愛慾被權力的坦克碾碎,時間順走,誰將會記得這榮光且為此落眼淚?誰又會佯作無事般度著小城民的日常?這世界上太多傷心事傷心人,也許不會凡事皆有結果,但可以凡事心懷希望──
時間並不辜負誰的心,世界也不虧欠誰的靈魂。因沒有一個神可以拯救世人,沒有一個人可以挽回自己。
在所有的黑暗中,我祈求,即使再微小的光,即使再微小的聲,終究,也會被看到,也會被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