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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後——誓不為人?
藍劍虹/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一部孫悟空的前傳小說,所為何來?追溯其前生又能於當下開啟什麼思考向度?
孫悟空是我們兒少時喜愛乃至著迷的人物之一,其形象更延伸到漫畫、卡通、電影等,也帶來許多美好回憶。然可試問,是什麼原因使得這人物如此令人魅惑?
可能的答案從活潑、調皮、叛逆到七十二變、金箍棒和觔斗雲等都是。然而應有著更深因素:他是與我們人類最為相似之物種,至少象徵層面如此:任何人都可以在猴子或黑猩猩身上看到我們自身。
再進問,當我們看著猴子時,在此反觀時刻,我們是看見怎樣的自身?當我們著迷進而詫異地看著這些靈長類時;那時所見所思:我們與他們如此相似,但是卻又截然相異。我們是誰?人類,竟是一種如此特殊,乃至難以思議的一種猴兒?
孫悟空的形象不正是人之特殊性的表徵?那是猴兒,然卻人模人樣——不是一般模仿把戲的相像,而是真的像人——如果扣除那七十二變等奇幻要素,甚至就是個人,或說就是個孩兒、少年。
但是,他是動物嗎?顯然不是,正如人,其實也非動物。一次通識課程中,詢問眾多大學生:「人是動物嗎?」同意請舉手。大部份人舉手,但不見欣快者。再問不同意的舉手,三、四位舉了手。詢問最前一位:「你讀哪個科系?」「生命科學系。」再問:「那你同意人是一種生物嗎?」他肯定地點頭回答:「是。」這不矛盾。無需因為肯定演化論,而得去承認人是「動物」乃至「禽獸」。這位生命科學系的學生,肯定對人這物種的特殊性有所思考。賈德・戴蒙在《第三種猩猩》第一個句子:「人異乎禽獸,毋庸置疑。」(“HUMANS ARE DIFFERENT FROM ALL ANIMALS”);「人與其他物種之間有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於是我們創造了『動物』這個範疇,勾畫出那道鴻溝。」也就是說,人之所以為人,乃是人將自己從他所發明的「動物」的概念區分開來才能成立。
人類如此怪異,既是一種物種,但卻又與其他物種截然不同。所以戴蒙以「第三種猩猩」來稱呼之;而吳承恩,早於數百年前,就活靈活現創造出孫悟空,這隻表徵人類特殊性的猿猴。生物人類學者王道環在此書〈導論〉:「事實上,我們人類的確是自然孕育的『怪胎』,我們從自然而來,可是又與其他動物有別。人類自然史注定是一門『究天人之際』的學問。」
孫悟空確實是個怪胎,與花果山眾猴截然不同,他有其特異起源。什麼起源?迸自一顆仙石:「蓋自開闢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育仙胞……」此言表明,對人類的探究,無法放在生物學框架內來理解。如王道環所言,這是關於「人性起源」之事務。這明示著得在生物演化論之外,另闢蹊徑去探問。
《聽說,那山有仙石:孫悟空前傳》正是透過編造少年悟空的前傳,透過對此一仙石的凝視,對人性起源的凝視乃至質疑,審視人類這種猴兒的身世與未來。
謎,從最早恰圖亞亞告知拾參乃迸生自石頭開始,或是他與雅庫乃由三足鳥銜來的烈日熔岩落地而成的夢境,到最終化為仙石。人或人性起源一直是個謎,或說人自身就是個謎,並且就如三足鳥之夢,是個吉凶未卜之謎。人類作為萬物之靈,卻又是如此殘暴,從古自今為了權與錢,或妄意信念,發動無數戰爭,乃至種族屠殺,現今更危害整個地球生態。想想,任一昆蟲滅絕(如蜜蜂),都會對整個生態帶來危害,倘若人類滅絕,對地球生態卻是百利而無一害。如此諷刺,然而屬實!
打一開頭,拾參就在恰爾特河找他的亞娜,那顆親生之石:他的起源真相之謎。整個故事就是一場場揭發起源真相的歷程,而拾參在其起源處,發現的則是父執輩之罪。當拾參了解其亞帕,車盧王暗地唆使刺殺他,而救了他並撫養他的恰圖亞亞,竟懷著將他作為日後復國復仇的棋子;他最終也知曉榭木斯會再殺他第二次。就如他自己所言:「我有兩個亞帕,一個想方設法要殺了我;另一個想方設法要我殺了另一個。」面對如此之「人性」,深陷其起源之惡,此惡,亦是歷史之惡,或說人性歷史之惡,而拾參的回覆是:「到頭來我誰的願都不遂!」雙生子雅庫,也在同時理解了拾參的選擇,「他什麼都知曉,卻……寧死」。最後時刻,在萬箭齊發之瞬間,雅庫長天哭嚎化為彌天冰寒,與拾參火獸結合為一,以其最深沉之意志:「發誓生生世世再不為人!」遂化為原初烈日碎石,回歸原點,乃成那孤山之靈石。
在此一劇力萬鈞時刻,展現少年之人面對人性歷史之惡,最大的也是最深沉之叛逆,展現為回到源本,回到零點的最大強力:在徹底地否決中,標畫出最低限倫理的原點。在此回歸中,也將那見不得血並要求拾參「不殺人」的阿古力,其良心、本心,轉化為最大強度。在「不為人」這誓言中,「不」發揮其強大逆力,得以具有扭轉逆反人類歷史之惡,回歸零度之強力。在此逆轉回返,給出對人這種怪異猴兒的徹底反思之力。
人類歷史之惡,幾乎是代代相傳,就如《聽說,那山有仙石:孫悟空前傳》中車盧國與崎漠國的血淚爭戰所演繹。這些權謀者、算計者,看似主宰者,事實上並非強者,而是人之反動力量所驅動之弱者。他們工於心計,此乃弱者、畏懼者之標誌,榭木斯、杜朵、阿爾祖和阿突努人之流如是。相對地,拾參與雅庫,乃是強者、無懼者、不悔者(「我不怨誰」)。他們的強力不是來自心智算計,其火與冰之強力迸生自其身體內之強力意志。是此強力,構成「誓不為人」之意志,斷然斬決歷史之惡;其最終回返為靈石,就如哲學家尼采所言:「回歸,即是那生成著的東西之存有。」仙石或石頭,乃是生成之處所。
《聽說,那山有仙石:孫悟空前傳》,此部悟空前傳所為何來?如作者所言:「『鬪』,國族惡鬪、『戰』,戰爭、『勝』,必勝,這干烏煙子鳥事,有甚麼薩狼子道理?」悟空前傳,年代設定久遠,但直指著我們當下處境。此書出版之際,近有島內國族紛擾、台海危機加劇,遠有俄烏戰爭,乃至四方紛起之烏濃煙硝:這有甚麼薩狼子道理?透過回返悟空之前生,重演歷史之權謀深算,以重新煉鑄人之本源之石,和肯定使人得以重新生成之可能。此書提醒我們,不管成人或兒少,重新審視人之所以為人之基石為何?最末當思:地球,我們與萬物共生的大地,不也正是宇宙自開闢以來的一顆璀燦之石?是萬物於此孕育、生成和回歸之處所,生成存有之仙石。誓不為人?或:誓為何人?
作者序
追尋古老文字背後的真相
陳曼玲
「潑怪,哪裡走?上來吃本大聖一棍!」
來了、來了!就是他!兒時心目中最難以分說的「英雄人物」,非齊天大聖孫悟空莫屬。這個角色最吸引我的地方,不是隨心所欲七十二變,不是伸縮自如的金箍棒,而是他性急魯莽、愛胡鬧、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加上說話時囂張的氣燄,可真讓我著迷不已。
直到讀了《西遊記》第一回:「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内育仙胞,一日迸裂,產一石卵,似圓毬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五官俱備,四肢皆全。便就學爬學走,拜了四方。目運兩道金光,射沖斗府……這段描述著實讓人感覺……這「案情並不單純」,背後,一定有故事――石卵裡為什麼有猴子?石猴算卵生還是胎生?他為甚麼要拜四方?目運兩道金光,又是在對誰打信號?
這些謎可能是作者留下的一組暗號、一個密碼、一句前往「真相」的通關密語?事實上,故事一直隱藏在這段古老文字背後,等待某個人挖掘出來?創作《聽說,那山有仙石》的原點,就是從這段撲朔迷離的敘述啟程,探索悟空少年時期的故事,追尋心猿 「不為人知」的心之根源。究竟他何以成妖、何以滅魔?在隱入石卵之前,又歷經了哪些動蕩波瀾的旅程呢?
我想像悟空幾百年來早已根深蒂固、堅不可摧的形象,是在哪個時間點?遭逢了什麼樣的境遇?最終形成普世眼中的性格特徵?重新解構、詮釋這段故事的渴望如同暗潮洶湧而至,是時候踏上未知國度,展開冒險旅程了!
為「虛構人物」撰寫「前傳故事」看似天馬行空,事實上處處充滿坑洞與限制。設定少年悟空生活的時空背景、語言、情境、社會氛圍、人物性格,就像在混沌黑暗中架構世界,每條途徑都必須指向悟空,一點一滴推敲、凝塑角色的特徵和每個命運的轉角,讓他們踏上千年後的必然旅程。
《聽說,那山有仙石:孫悟空前傳》原始構思遊走於《西遊記》的脈絡,主角拾參和雅庫最終仍走入原著故事的起點,仍是大鬧天宮的美猴王,因此故事背景的合理性、真實感以及時代氛圍的營造,都是創作之初耗費最多時間構思的基礎。
小說背景「車盧國」是古西域地區的虛構國度,除了山川景致、生活習性和漢民族不同,加上故事發生的年代設定在上古時期(夏朝前後),為了模擬語境的真實感,必須小心斟酌字句的用法、感受,是否符合遙遠年代的想像?況且,故事主要舞台──崎漠,是被車盧殲滅、併吞的邊境小國,戰敗國子民雖以「宗祖國」推行的車盧語為母語,然而崎漠村地處偏遠,話語使用自成一套方言系統,不論是詞句、腔調、慣用語都和正統車盧人形成差異性。因著種種複雜的族群融合狀況,我在寫作之初編創了「車盧語」和「崎漠語」的特殊字詞用法,來形塑當時的語境氛圍,引領讀者進入國族糾纏交錯、搖擺不安的情感中。
下筆撰寫小說之前,我架構出一個不存在於現實的奇幻世界,一個上古時期富庶的文明國度,並且為拾參和雅庫埋下日後「妄心求名」 的種子,少年們便活生生地開始說出自己的故事。虛構人物的前傳雖是「虛構中的虛構」,對我來說卻是最真實不過的「真相」。
拾參和雅庫的故事不是甜美童話,也不是偉大英雄傳說,即便化作廣大神通的孫悟空,最終功德圓滿修成「鬪戰勝佛」,孩提時仍和所有青少年一樣,面臨許多煎熬過程。期待讀者和我一起走入悟空的少年時期,陪著他們困擾、轉變、覺醒,一步步鋪墊一千五百年後波瀾壯闊的經典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