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以「覺知審美」透視日本茶陶之美
年初時受邀至台北國父紀念館參加嶺南畫派聯展的開幕式,過往雖關注書畫已經有一段時日,卻總是看得雲裡霧裡找不到感覺。當進入展覽廳裡凝望著幾幅巨作,突然有一股撥雲見日的領悟。一位友人一旁問起,你的開竅是借助什麼美學理論嗎?
我一時語塞,卻被這一問解開了長久以來的謎團。當我們在不熟悉的領域面對一件美的標的物時,不論是否心中起不了任何漣漪,亦或傾慕之情滿溢,都生怕暴露自己觀點的不成熟而鮮少開口表達。這時如果能藉由東、西美學大家的論點侃侃而談,心中勢必感到心寬踏實。
然而透過一個自己可能只是一知半解的第三者的框架來讀取美,能真正感知美嗎?當眼、耳、鼻、舌、身擷取一件標的物所傳遞而來的訊息時,我們最應該傾一切所能的,是藉由自己的心去感受它的美。任何細微的感動或覺知,都是與美的頻率共振的開端。
日本早期的茶人因為看到了井戶茶碗的美,而歸納出七個看點,被後人奉為審美圭臬。今日的茶人與陶藝家則根據前人的整理,去複製這七個看點。一邊是因感動才觸發了建立框架的念頭,一邊則是透過他人的框架來模擬美的再現,結果今日茶碗的形變常常為變形而變形,哪裏有美的影子?我們為什麼不能立基於自己的感動,參考他人對美的論述,來創建起屬於自己的框架呢?
器物在無限微觀下,是電子與原子的纏繞,是能量聚;心念也是能量,創作者的心念注入了器物,成為能量聚,而美即是作者心念的延展。柳宗悅之所以能將「直觀」的論述與應用發揮到淋漓盡致,正是因為他能清楚感知每一件作品背後與美連結的心念,而得以發掘天下第一茶碗「喜左衛門井戶」,和「民藝」的無我之美乃同源。
經過了這些年的沈澱,當我捧起一只茶碗可以感受到作者創作的心念,閱讀文字可以知曉藝評者對器物之美理解的維度,透過圖片可以解析器物七成的美感。只要是經由人心的淬煉,不論載體是器物,是文字,或是照片,都是承載能量的聚合體。感知該能量的能力來自於覺知力的鍛煉,是透過覺知力的開發,接收器物載體所傳來關於美的能量,我稱之為「覺知審美」。
古今中外鑑賞力高的人,都是透過鍛煉自己覺知美之能量的能力,穿透表象的裝飾,所鑑賞的作品不論古、今,可以直視其被包覆在深處的美。絕大多數頂級的鑑賞傳承都是師傅帶徒弟,因為有太多訣竅不易透過語言文字傳遞,只消一眼便能精準斷代的鑑賞之眼,靠的絕不是單純的見多識廣。
「覺知審美」的養成有賴五感眼、耳、鼻、舌、身的深化,尤其是眼與身的感知力。眼所見、觸所感是深入理解一件器物的不二途徑。70%的骨架與30%的肌理、釉色所呈相的線條和質感,甚至氣場,都逃不過鑑賞之眼的掂量。物件若能上手,更可辨明是否氣韻生動,而器物所富含創作者的心念,也將赤裸裸地呈現。
「覺知審美」有著由內而外,以及由外而內的自修方法。由內而外的部分透過修持來提升審美能力,我在前作《器與美》的精神性篇章已有完整的論述。由外而內,則是本書的重點。從表象入手進入到內裡的鍛煉過程,除了大量的閱件數包括實際上手的器物及高清圖片外,還得了解創作者或者其時代的歷史背景,因為個人或時代的思維模式,將深刻地影響創作的本質。
日本茶陶在世界陶瓷史上呈現了一道特殊的風景,首先自南宋傳入的禪茶深化為茶道發展的指導思想。而器物鑑賞與茶道儀軌開衍為茶道唯二的關鍵元素,再加上日本戰國時代為鞏固統治者地位,使得政治與茶道緊密結合。歸結日本茶陶審美的軌跡:禪茶為思想的根源,鑑賞為茶道的骨架,政治則為全國推廣鋪路。
日本茶陶在桃山時期(1568~1603年)前後的衍化,成為一個鍛煉覺知審美的絕佳素材,我想藉由剖析這一段重要審美觀的轉變,協助讀者精進由外而內的審美能力。
天正十四年(1586年),被茶道史學家矢部良明稱為「天正十四年之變」,以戰國三雄之首織田信長之死為契機,從過往茶會非得用來自中國進口的唐物至上主義,過度到以「侘寂」為主流的審美觀。這個推動審美觀巨變的背景為何?處於歷史浪尖的茶人與器物又發生了什麼變化?本書以橫跨桃山時代的代表性陶瓷井戶、樂燒、萩燒、唐津燒為主要論述的背景,並以前後期相關的陶瓷作品作為審美的對照比較。
既然是由外而內地切入審美主軸,則少不了需要藉由剖析器物外觀的美感,培養對美的鑑賞能力。所以在「覺知審美」的基礎上,突出每一件器物的特色,並以所處歷史當下的茶人,包括村田珠光、武野紹鷗與千利休等,為何撿擇該器物的思維為背景,讓讀者模擬進入當時茶人的審美情境。
日本歷代的知名茶陶,目前大多藏於各大公、私立博物館與美術館,圖片因版權而無法直接轉載。藉由與主編細緻的溝通,我詳列出每一件作品的亮點,經由熟稔柴燒的陶藝家陳炫亨,以畫師身分透過手繪傳神地捕捉了原作的特色。大家如果有機會到網上搜尋,或親赴典藏處一睹丰采,將更能感同身受。
為了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更清楚地掌握時代的脈動,書中會嵌入大量的歷史背景作為故事的鋪墊。但請注意,驅動鑑賞力提升的關鍵是直觀而非歷史,陶瓷史的衍化常常會讓後人誤以為,審美隨著時間的進程會是進步,殊不知反而可能是退化。柳宗悅就曾感慨有陶瓷史學家,將唐物到和物(日本國產陶瓷)的推移稱為「昇華」,是缺乏直觀能力的結果。
這雖是一本以中文探索日本茶陶審美觀的書籍,但我希望藉由「覺知審美」來剖析及挑戰幾個日本業界不願碰觸的議題,包括「一樂、二萩、三唐津」排行的私心,落款長次郎的作品卻非其手作的探究,以及樂燒十五代直入的盲點等。並在綜合諸多史料後,對千利休切腹的關鍵因素,中日陶瓷審美的歷史差異,井戶茶碗的身世之謎等議題,提出與主流相異或嶄新的看法。文末更以身、心、靈的架構來總結與貫穿全書要旨,期許為讀者提供更多獨立思考的養分。
文中若有謬誤或未盡完善之處,還請各界前輩、朋友不吝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