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瞧,肉眼看不見的世界
想像一下看到人們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會有多麼激動。
1952年,化學家羅莎琳.富蘭克林(Rosalind Franklin)感受到了這種感覺,那時候她的X射線成像實驗把DNA的真正結構呈現在世人面前。七十年後,在事件視界望遠鏡工作的電腦科學家凱蒂.布曼 (Katie Bouman)高興到雙手合十,因為她編寫的演算法讓我們第一次「看到」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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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這種外行人的眼裡,第15與16頁這兩張圖,都像外星文一樣難以看懂。但是在羅莎琳.富蘭克林看來,那些黑色痕跡證明我們的遺傳密碼形成了一個雙螺旋體;而對凱蒂.布曼來說,橘色新月狀發亮的部分,可以看出來自黑洞光子環的能量。這兩幅圖像能夠誕生,都要歸功於多年的研究與技術發展,但正是這些科學家觀念的跳躍,讓我們能夠看到微小到極限的東西,以及難以理解的龐大天體。
有些東西我們之所以看不見,不只是大小的問題。有時候我們會錯失那些我們得抽身才能看到的東西:我們周圍在發展的城市,吹過我們身邊的汙染物,腳底下正在暖化的地球。有時候,無形的事物只會隨著時間緩慢流逝才出現,例如社區鄰里的仕紳化,或是冰川的消融。以歷史事件來說,有時候,看得見的事物會隨著一個世代消失,而變成看不到了。資料的力量,在於它們能夠凍結特定時刻的時間。就像要看底片之前必須先處理過一樣,隱藏在資料集裡的模式也只有通過地圖和圖形,才能夠真正顯現出來。這些視覺化工作讓我們能夠縮小、比較和記住這些事物。
地圖的沿革
在十九世紀初,大多數科學上的嘗試都歸在「自然哲學」的範圍內。事實上,一直到1833年才有人使用「科學家」這個詞。對於那些有能力、或可以找到有錢金主的人,自然哲學在快速變化的時代裡,提供了一種了解世界的方法。在這個背景下,亞歷山大.馮.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7-1835年)成了最後幾位偉大的博學者之一;他想知道關於萬物的一切。安德莉亞.伍爾夫(Andrea Wulf)在她廣受好評的傳記《自然的發明》(The Invention of Nature,繁體中文版譯名為《博物學家的自然創世紀》)中,將洪堡描述為「科學界失落的英雄」,說他隨著「科學家鑽到他們狹隘的專業領域」而失寵。
專業化導致許多人忽視了洪堡「涵蓋藝術、歷史、詩歌與政治以及硬資料」的科學方法的遠大願景。關心「哲學」甚於「大自然」的洪堡,大多是自己攀登火山、海水取樣或測量仙人掌。他不只在自己的旅途中收集了大量資訊,也從其他人那裡取得數量相當的資料。他會寄信給他人請求對方提供資料和意見,並剪下他們回信裡的關鍵段落,放進他收集在箱子裡的大量分類主題的信封中。其他人可能會將這個地方當作囤物癖者的狗窩,但他看到的是個許多相互關聯的系統組成的世界。在他的代表作《宇宙》(Cosmos)的前言裡,他寫道:「大自然……是一個不論所有創造物的形式和屬性多麼不同,都能把它們融合在一起的和睦環境,一個由生命氣息帶動其活力的大整體。」
但洪堡知道,用這樣的雄辯來為他的寫作解釋是不夠的。「一個大的整體」也必須眼見為憑。因此,他邀請他的朋友海因里希.伯格豪斯(Heinrich Berghaus)為《宇宙》製作一份搭配的地圖集。這個要求包山包海:「動植物在全世界的分布地圖,河流與海洋的全球分布地圖,活火山的分布地圖,磁偏角和磁傾角地圖,磁能強度地圖,洋流退潮與流動地圖,氣流流動地圖,山脈、沙漠和平原的路線地圖,人類分布地圖,以及標明山高、河流長度的地圖等等。」
柏林建築學院(Bauakademie)應用數學教授伯格豪斯接下了這項挑戰。1838年,《物理地圖》(Physikalischer Atlas)第一集發行。之後伯格豪斯每完成一集就發行一集。到了1848年的最後一集,他總共已經製作了75張地圖。一向謙虛的伯格豪斯形容他那些開創性作品是「採用了各種技術製作,不同格式的地圖大集合」。
事實上,他和洪堡重新定義了地圖集的可能性。數百年來,占據著地圖集裡各個地方的呆板單調的輪廓線,被大自然變化過程的詩意畫面取而代之。《物理地圖》以第一份探索世界的地圖集之姿脫穎而出,它不像以往的地圖那樣,僅僅追究哪個地方是什麼、或是誰擁有什麼東西這些問題,而是探索:怎麼會這樣?或為什麼會這樣?像是:氣候如何影響全球各地人們的穿著方式?為什麼影響一個地區氣候的因素,風向要比緯度重要?為什麼植被會因海拔不同而有差異?
百家爭鳴
洪堡和伯格豪斯並不孤單。根據著名的資料視覺化編年史家麥克.弗蘭德利(Michael Friendly)的說法,十九世紀是統計學、資料收集和技術進展上的一個「完美風暴」的時代,能讓作品具有「無與倫比的美感和規模」。佛羅倫斯.南丁格爾(Florence Nightingale)發明了「雞冠花圖」,來顯示英國軍隊死亡率的季節性模式;同時,約翰.斯諾(John Snow)醫生正在霍亂肆虐的倫敦街道上,打造繪製現代疾病地圖的基礎。到了十九世紀末,查爾斯.布斯(Charles Booth)組織性地挨家挨戶調查,以製作家戶級貧窮地圖,這份地圖後來啟發了芝加哥的佛羅倫斯.凱利(Florence Kelley)和費城的杜波依斯(W.E.B. Du Bois)繪製的地圖。
到了這個世紀末,人們開始透過統計圖集來了解有關其國家發展的最新資料。法國政府設立了統計圖形局,它製作的《統計地理圖輯》(Album de Statistique Geographique)所繪製的內容,包含了公共交通乘客量、運河貨運噸位,到葡萄園產量及劇院入席率。所有這些生活面向的影響,現在都以前所未有的詳細程度呈現在我們眼前。
大型多色地圖集製作不易,不僅極其耗時,印刷成本亦所費不貲。最後,出版商縮減了地圖集的主題部分,並把版面編排標準化。更重要的是,這種看世界以了解世界的新奇方式,開始逐漸消失。就像弗蘭德利指出的那樣,「資料圖片被認為只是圖片:也許漂亮或令人回味,但無法把『事實』敘述到三位或更多位小數那麼精確。」統計學家正在把洪堡的「一個大的整體」分解成更精細的部分。
數位地圖
二十世紀上半葉,對地圖與圖形的需求並沒有完全減少。對於報紙和雜誌想要掌握到兩次世界大戰的動盪,長途航空旅行的到來,還有日益全球化的經濟,地圖與圖形都是重要的工具。最終,計算機為統計分析和印製地圖提供了一種再次趨於一致的方法。1963年,美國西北大學講師霍華.費雪(Howard Fisher)與程式工程師貝蒂.班森(Betty Benson)合作,研發了能讀取儲存在打孔卡片上的資料的系統SYMAP,來執行計算,然後列印出地圖。以前,都市規劃者得靠著有透明保護膜的大型印刷地圖,來設想不同的場景。例如,要在一座不斷發展的城市裡規劃一條新道路,你需要地質圖、土地所有權狀、人口增長率資料等等。
如果你想要在二十五年期內每五年進行一次估算,僅人口預測就可能需要五張圖。每一張都是手繪的草圖。如果必須更改計算,就必須重新開始。SYMAP省下了這種白工。比如說,想要查看每十年的估算值,基本上你要做的就只是調整計算機代碼,並按下「列印」。以它們的細節和外觀而言,這些早期的數位地圖和其手工製作的前身相比,顯得簡陋得多。但印出精美地圖並不是他們的目的。他們證明了利用數學函數,可以按下一個鍵就印出地圖。
數據勾勒出的足跡
英國的國家測繪機構一直在開發規畫探險的應用程式。在2010年代,使用者記錄了將近1,100萬條小路。在右邊,我們展示了其中的四十多萬條。協助開發該應用程式的製圖師查理.格林(Charley Glynn)對步行者能很稱職地準確描繪出英國海岸輪廓感到很驚訝。「雖然它只是一堆線條,但它打造出一個地方真實、清晰的景象。」這些資料還透露出該國最受歡迎的路線。威爾斯的斯諾多尼亞(Snowdonia)國家公園多年來一直位居榜首。徒步旅行者從四面八方走著蜿蜒小路,登上海拔1,085米的斯諾登峰最高峰(見上圖)。
這些成果成熟之後,成為我們用來製作本書地圖的地理資訊系統(GIS)。和洪堡把資料收集在信封裡和箱子裡的方式相同,地理資訊系統容許製圖師依照主題儲存資料,例如海拔、土地覆蓋和道路網。之後我們可以把這些資料組合,來計算地球上每個地方的可達性,不用自己親身走訪每條路程,或幫助地方政府確定哪些道路最需要處理冰雪。
我們就是地圖
正當1960年代首批數位地圖的工作要開始時,英國地形測量局(Ordnance Survey)剛完成了為期三十年的旅程,以手工製作更精確的英國地圖。測量員將望遠鏡拖到山頂,把它們架在他們安裝的混凝土柱子上,也就是所謂的「三角點」。
這些點讓測量員可以在一個山峰上,準確地測量或是三角測量其相對於隔鄰山峰上的混凝土柱(三角點)位置。儘管現在GPS和光學雷達等技術已經讓這些類比式人工製品顯得過時,但涵蓋英國國土的三角點仍然有6,500多個。其中一個這樣的三角點緊貼在威爾斯山脈高處的二十人塚峰(Garnedd Ugain)的頂部,被冷冽寒風吹裂而且油漆脫落,在任何一天,那些走在它下方的步道、前往比它高的鄰山斯諾登山頂的人,都在間接地製作自己的地圖。在英國全國境內,有數千人使用英國地形測量局的應用程式做導航,它讓徒步旅行者能夠記錄、繪製和分享他們最喜歡的路線,進一步把這些路線確定為要跟著走的路。這些新地圖也許要仰賴測量員精心鋪設的山林小路,但這些地圖已經以數位資料才能辦到的方式變得充滿變化了,讓群眾的智慧決定哪裡該走和哪裡不該走。
英國地形測量局的線上商店,提供了一系列智慧手錶和一些穿戴式裝置,以幫助徒步旅行者監控他們在長途登山活動前的睡眠情況、他們登上匹格登山道(Pyg Track)時的心跳頻率,或是沿著蘭貝里斯步道(Llanberis Path)下山時的最大速度。佩戴者可以設定睡眠和運動目標,讓自己過著更健康的生活。
顯然,健康資料可能是極度私人的東西。在我們不見得能確定誰可以查看這些資料時,有些地圖很可能變成洩漏太多內容了。2018年,頗受歡迎的健身應用程式Strava的工程師發布了一個人們在哪裡運動的全球地圖。從數十億個資料點中,查看者可以看到沿著公園小路和海濱的發亮活動路線。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幾個月後,澳大利亞戰略政策研究所的研究員納森.魯瑟(Nathan Ruser)敏銳的眼睛,在地圖的其他黑暗區域發現了一些別的顏色。放大後,揭露了美國在中東和非洲部分地區的祕密軍事基地位置。使用Strava記錄日常訓練的人員,絲毫未察覺到他們的位置已經分享出去了。Strava聲稱,他們不知道他們的行銷做法有洩露機密資訊。五角大廈也不知道這狀況。實際上,這個世界上最先進的軍隊,已經把自己曝光了。
不見得要戴著穿戴式裝置才會留下資料蹤跡。現在,幾乎我們所做的所有事情裡的數位連線都會在我們背後展開。即使你前往孤島,把手機丟進海裡,也會很快就有一顆衛星從你頭頂飛過,記錄下你營火的熱信號。每經過一秒,世界的資料都聚集成一個更大的纏結。對於這本書,我們已經拉到了那些連線,並且把我們發現的內容繪製成地圖。這些圖形為為期四年搜尋的故事提供了有形的視覺形式,這些故事揭示了哪些資料可以告訴我們關於我們的過去、我們的定位、我們要怎麼做,以及我們在將來這個世紀會面臨什麼。這是一個讓人大開眼界的過程。在研究每個章節開始的文章時,我們發現了人性中最好和最壞的部分。我們對早期天氣預報員的聰明才智感到驚嘆不已。我們對於頒行《吉姆.克勞法》的美國南方州(Jim Crow South)暴徒的墮落感到畏怯。最後,我們對歷史的道德軌跡和資料世界中的生活願景,充滿了希望。我們提不出和生命基本組成或宇宙奧祕有關的科學突破,但我們可以和大家分享重新看世界的樂趣。
怎麼運用這本書
如同近兩百年前的洪堡和伯格豪斯一樣,我們的整體目標是讓大家看到「模式」而不是「地點」。藉由書裡舉出的許多例子,我們讓大家看到手機如何洩漏大家當前的移動路線,還有如何從DNA找出古早的遷徙路線;我們探索全球的幸福和焦慮程度;我們還說明了從颶風到朝聖活動等各種狀況,是如何受到地球暖化所影響。有時候我們會退到更遠的地方來看;有時候我們會放大來看,以探索地面上的各種紋路。有時你會看到用不同於往常的排列,或是從不熟悉的角度呈現的地球地圖。對製圖感興趣的人,可以在第200頁看到我們使用的地球投影地圖的完整清單。請記住,在整個過程中,每個圖形都標記著一個時間點。我們取得了截至2020年末的最新可用資料。儘管從那個時間點之後,某些統計資料可能有變,但整體的趨勢應該還是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