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黑夜中的沃土
林和君(成大中文系助理教授)
我與敬堯初識於二○一六年靜宜大學臺灣青年學者民俗研討會中,邀集研究者與創作者就民俗議題讓雙方暢談討論的席間。在此之前,我即已拜讀敬堯最廣為人知的《妖怪臺灣‧妖鬼神遊卷》,這部著作可說是和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唯妖論》等相關作品一同推動二○一○年以來臺灣妖怪文創風氣的先鋒之一。
當時我自己也正奔走於臺灣各個原鄉部落間,尋訪各個原住民族群的傳說故事,因此對敬堯這部廣收臺灣溢於四百年歷史以上的神鬼妖異紀錄,以及對臺灣妖怪的詮釋很感興趣。而敬堯的這句話令我印象深刻:
「我自己是個怕鬼的人,而我之所以從事妖怪的研究,不是要證明妖怪、靈異是否真實存在,而是祂們帶給我們什麼樣的意義。」
在臺灣妖怪創作風氣的引領下,研究學者旋即跟踵其後、在學界發起許多以妖怪神異、或是都市傳說為題的論著;但是比起鑽研文獻的記載或演變,祂們如何影響我們的日常生活,乃至於社會文化與心理意識,我也認為是更重要的。以魔神仔來說,從妖怪文創風氣盛行的二○一○年起、至少到二○二○年間,臺灣的新聞傳媒每個月都可以搜尋到至少一篇以魔神仔為對象的報導,可知社會大眾對於此種與神鬼怪異相關的異常事件的關注和投射;後續網路上也出現了好幾位以妖異、鬼怪為專題的Youtuber開始在網路上熱播,反覆講述相同與不同的故事傳說,賦予這些古老的傳述給現代的場域和意義,重新產生了不同的情節變化與傳播的生命力。而作家們從歷史與傳說著手挖掘,筆耕演繹成無數引人入勝的創作、吸引我們進入那神幻詫異的世界後,也才有機會讓那樣的世界再現於我們的生活,而讓我們思考祂在現實之中的喻義。
敬堯比較特別的是他自執筆以來便屢次嘗試跨界創作、和不同領域的專家合作,除了插畫之外,也和其他創作者共同推出音樂專輯、音樂劇、甚至是手機遊戲,某種程度上也印證了妖怪其實是來自於我們心理、生活、文化的投射的密切關係。而敬堯熱衷於妖怪的書寫,相信與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畫家鳥山石燕著名的《畫圖百鬼夜行全畫集》有關:完成屬於臺灣的百鬼夜行圖,同時也完成屬於我們自己的文化與心靈圖像。不過,在本書《臺灣妖怪百寶圖》推出之前,其實坊間已不乏許多配合文字穿插、或是推行出版為文創作品的妖怪插畫,逐漸揭開隱喻於妖怪身上的種種人文記憶;而我認為,怎樣帶領更加年輕的讀者、少年或是孩子們也一起走入這片黑夜中的心靈世界,則是本書帶給我的啟示。
二○一二年底,我在臺東的東河部落向Akyla先生請教當地小水鬼的傳說,那一天很特別,因為民宿工作的關係,Akyla的家人們都在現場,包括九十歲的Laway阿公;Akyla聽了我的問題後,轉身向他的家人們招呼道:
「大家都一起過來聽吧!我和阿公現在要講的故事,平時可能也沒機會再提起,以後,就換你們講給你們的孩子聽了啊!」
我親身參與了族群文化故事的口耳傳承,由長輩傳遞給下一代再給下下一代,當下我才完全瞭解故事傳承的重要和神聖:以口耳與血脈的溫度把這些記憶傳給孩子,讓這些承載生活、文化乃至於歷史的記憶銘刻在孩子的身體裡,才能「成為真正的人」。
《臺灣妖怪百寶圖》相較於敬堯前幾部專注於文獻搜整、地方踏查與文史考詮的著作,加入了一妖一圖的完整呈現構想,一幅又一幅生動鮮明、妖異詭譎卻不失可愛逗趣想像的妖怪百寶圖,讓想像的浪漫不再只是附著於理性辯證的從屬;在內容統整上也從各地鄉鎮市區的地圖平面思維,轉變為立體的水界、山界、鄉界的建構思考,以及更具體鮮明的空間想像:搭配《臺灣妖怪百寶圖》,還有敬堯用心經營、細心建置的「臺灣妖怪網路資料庫」,不藏私地分享他田野調查的足跡與風景,以及他探索的妖怪世界,透過雲端網路的構想和形式,帶領我們看見更加真實立體的現實與心靈之間的維度,文化、想像、故事又如何搭建在風土、現實和歷史之上。這也是傳統紙本與網路時代的電子書彼此相輔相成的一種新的閱讀策略,相信能帶給讀者們更多的體驗,以及更為清晰的心靈世界。此外,也特別獨列一章原住民族妖怪圖卷,顯示作者對此群屬的重視。作者賦予此書的用意不在於解釋道理、解讀文獻,而是讓讀者按圖索驥、把想像的過程與意義交給讀者。這部有如繪本一般的百寶圖,也可說是為孩子講說臺灣妖怪的理想讀本,讓孩子走入屬於我們自己的心靈圖像、並且為此構思更多元的想像。
古有太史公自比青雲之士,為埋沒的巖穴閭巷之人立書著言;而今敬堯歷經長年以來的深掘、翻耕,講述掩藏於歷史之中的妖怪的故事和身世,與其他同道作家、跨領域的創作者一同尋繹勾勒,妖怪終於不再只是黑暗裡恐懼的總和,而是大家可以共同說妖怪、讀妖怪、寫妖怪的明亮沃土,培育我們的靈感與文化意識。《臺灣妖怪百寶圖》是一本可以交給更年輕的讀者、也教給小朋友認識、養成並探索深層人文涵養的寶藏圖卷。
由衷期盼敬堯持續地筆耕與突破,為人與妖、人與人之間點亮更多彼此串聯的黑夜之光。
推薦序
登入妖怪online的新地圖
黃震南(藏書家、「活水來冊房」主人)
數年前,「臺灣妖怪」成為文藝圈的顯學,多樣書籍、文創商品紛紛出籠,各種座談、演講遍地開花,彷彿即將迎接一場盛世。然而,激情退去,至今依然努力耕耘臺灣妖怪研究的作家,比起往昔已經少了許多。
妖怪文創熱潮消退,就事後諸葛的角度來看,是一種必然:要長出繁盛的花叢,必先有肥沃的土壤。對於古往今來的臺灣妖怪,我們尚未完成地毯式搜索、全盤的高裝檢,要如何源源不絕二創出妖怪產品?因此,當何敬堯的《妖怪臺灣》出版,從古籍中蒐羅臺灣各種精怪傳說,當時我一讀書稿就大為折服,答應掛名推薦。然而我在當時就為文指出:
期望未來敬堯能以本書為基礎,繼續搜尋戰後的報章雜誌,還有從各縣市採錄的民間文學集去翻找,增補更多妖物異事,讓《妖怪臺灣》的內容更上一層樓!
當時《妖怪臺灣》僅著眼於古籍中的妖怪,但我曾經投入民間文學採集工作,深知有許多精怪傳說仍未有文字記錄,或者深藏在一般人難以入手的各縣市民間文學集中,所以才對敬堯作這樣的期許。這些年來,我們曾數次相見,我邀他到寒舍一起欣賞西川滿的珍本,考證「日孝山房」版權頁印的是白虎還是黑虎。我約他在臺中見面,交換西川滿的《臺灣風土記》,其實就以收藏角度而言,是他虧了,敬堯交換給我的版本是印量較少的限定版;但我給的版本,有他夢寐以求的原版「黑虎錢」,他倒也甘之如飴。因此,敬堯可說是「搜妖成癡」不計代價,我知道他尋妖的工作,已經從原本埋首書堆中,漸漸轉往憑藉雙腳去跑、用嘴去問了。
等了許多年,我們終於等到了他從各地民間文學集、文獻收藏,還有他親身跑田野調查蒐羅到的資料——《臺灣妖怪百寶圖》。
這本書與《妖怪臺灣》類似,說是工具書,文字和插圖卻有極高的通俗性,完全可以當成閒書隨意翻閱。然而本書限於篇幅,有些小故事敬堯並未收錄。既然他授權給我一定篇幅撰寫序文,我就不揣淺陋,藉著序文的空間,補充一些敬堯沒講的故事,權充續貂。
本書〈臭龍王爺:犯錯的龍神〉,談到「臭聾龍」。在吾鄉嘉義沿海也有類似傳說,不過與書中版本不同之處,並不是這條龍把降雨任務聽錯;而是朴子溪本身就是一條龍,患有嚴重的重聽,只聽得見村莊早晨高亢的雞鳴聲。因此朴子溪屢屢改道,每次改道老是往原本住人的聚落奔去,就是因為這條龍一直朝著雞鳴處走的緣故。
不管是在雲林聽錯任務的臭聾龍,還是朝著村落改道的朴子溪,反映的都是嘉南平原一帶,因地勢低平、泥沙淤積而經常釀災的河川改道現象。
本書〈鯰精:滾水成災〉,談到「鯰魚精」。在吾鄉也有類似傳說。在鹿草鄉的「朱曉埤」據說有一隻泥鰍精,牠一路向西游,若能在出海前扭一百下,便可化為真龍,臺灣也能降生皇帝。可惜在扭到第九十九下之時,在水底憋不住氣而探頭,被天雷劈死;死前滾了一圈,成為荷包嶼的窪地。而牠每扭一次,河溝便形成一個彎,這也是為什麼河道連續彎曲的原因。
這個故事,不但結合了荷包嶼附近的河道特徵,更是臺灣人在經歷清朝無數次民變失敗的喟嘆。
本書〈鼠尾雲:頑皮的鼠妖〉,談到「老鼠娶親」。我想起網友發表於二○一八年PTT上marvel版的故事:新年期間,國家兩廳院的工作人員搭電梯巡視到舞臺層,看到原本不應有人的舞臺上,竟有一群穿著紅色古裝的人,圍繞著一頂不小的花轎。舞臺監督原以為是劇團未按照時間偷偷彩排,正要去趕人;身旁同事卻一把拉住他,回到電梯,說道:「今天是初三,老鼠娶親,那些不是人。」
這個故事相當精彩,讓人見識到古代傳說如何與現代生活經驗結合。若老鼠娶親能有現代版,那蛇郎君、虎姑婆呢?相當耐人尋味。
本書〈龍銀:飛錢有靈〉談到「龍銀飛天」。我故鄉鄰居阿姨的公公,年輕時曾在田裡挖到一口陶甕,打開封口竟然飛湧出一群銀色的鳥,他拿鋤頭打下一隻,仔細一看竟是龍銀,其餘的銀鳥則杳然無蹤。他言之鑿鑿,還有龍銀為證,鄉人聽之半信半疑。
我也在文獻收藏家林漢章先生處聽過一故事,這次主角不是龍銀,而是面額更大的「青仔欉」——日治時代一百圓臺灣銀行券。他說有鄉人行於山道,遙遙見地上有一百圓鈔,走近細看竟然消失,往前走去轉頭時又看見,折返走近卻又神隱。返家後與人談起,耆老說青仔欉那種寶貝,有土地公守著,不是人人能得之。這人跑去山道守候,遙遙盯著那一百圓,山路過客往來,竟無人看見地上鈔票。不久來了一個婦人,發現了那張紙鈔,撿拾離去。鄉人只能嘆息:這等寶貝,果然要有福份的人才拿得到啊!
像這類故事,在《聊齋誌異》也有記錄;不過在日治時代,這些成精的珍寶變成了當代的貨幣,反映了民眾對財富的嚮往。
以上是我讀了《臺灣妖怪百寶圖》,聯想到的幾則故事,藉著為敬堯兄作序的機會補充一二。期望未來能有更多人能投入田野調查,為臺灣的妖怪進行全面的盤點,才能開展出真正風華絕代的妖怪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