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此書是我在「明遺民」系列所完成的第三本著作。第一本是西元2000年寫成的《明遺民的莊子定位論題》,討論主題在於「思想」;第二本是2004年寫成的《明遺民的「怨」「群」詩學精神》,討論主題在於「文學」;此次撰寫《天地之孤:方以智及其師友的生命情志》,討論主題則偏向於「歷史」。但三書的關懷實一,不論思想、文學或者歷史,在創作意向中,皆以明遺民的生命情志作為依歸。今年已是2022年,為何與第二本明遺民著作的完成相距如此之遠?其中實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學術生涯的規劃本不容易如此純粹,漫長歲月裡,我還投注精神於其他層面的研究,明遺民只是持續關心的一環;二是為了驗證書籍的記載,我在2014年到2019年之間,曾八次前往大陸考察,山川的激盪,友人的提攜,使得本書的內容更增加了歷史的深度,而這也需要時間來慢慢醞釀。
全書共撰寫九章,除了〈緒論〉、〈結論〉之外,正文七章,此七章是由八篇期刊論文修訂而成,總攝於《天地之孤》的題意之下。以下說明正文各章的寫作時間,述說時,每章並記錄一位曾經指導我、鼓勵我的朋友。
先說第二章。「托孤說」原是我在《明遺民的莊子定位論題》中的第一個議題,但覺浪道盛生活於明末清初,若不能證明《莊子提正》的著成時間,又何以論斷「托孤說」是一種遺民論述?此問題縈繞心中多年,後來發表〈覺浪道盛《莊子提正》寫作背景考辨〉(《清華學報》新42卷第1期,2012年),確定道盛在順治五年於當塗靈山無相寺撰成《莊子提正》,這也意味「托孤說」寄託著明遺民的身世之感。當時將此文寄給尚未謀面的廣東社科院歷史研究所邢益海教授,他回信說,文章考證《莊子提正》的寫作時地正確,但「偶與不二社諸子談及莊生之祕」的「不二社」,非如我文中猜測,據《冬灰錄》所言,「不二」當是「禪淨不二」之意。然此書一直無緣親見,直到2014年,邢益海寄贈他校注的《冬灰錄》,才確認拙文之誤。後來撰寫〈覺浪道盛與方以智師生的「不二社」〉(《佛光人文學報》第1期,2018年),用以改正前非,刊登後,也得到益海的首肯。本書第二章,即是前述二文的結合。益海情深似海,熱切凝視著方以智的躍動思想,他曾帶領我走訪當塗靈山無相寺、吉安青原山淨居寺、平樂青龍鄉穿山......,循著方以智的足跡,所感受到的山水風貌,點點滴滴都是我生命中最豐盈的記憶。
次說第三章。2018年,廣州中山大學哲學系主辦「明清禪儒匯通:方以智與覺浪道盛」講座暨工作坊,哲學系張永義教授邀請我參加,我寫了〈遺民僧覺浪道盛與貳臣陳名夏的生命情誼〉。論文完成後,寄給永義,他很快的回覆給我,指出我對於道盛的一段文句解說偏差,應當予以修正,我也迅速照辦。從相識以來,每次完成作品送給永義,他總是火眼金睛的讀出不當之處,真畏友也,也非常感謝他,讓我這本書的錯誤能降至最低。永義對於古籍文句的細密體會,讀讀他所校注的《浮山文集》、《青原志略》,便可思過半矣。永義也曾和我一同尋訪方以智駐足之處,精於攝影的他,在潛山天柱山,在洞口讀書巖,為我們的同行時刻,留下永恆的紀念。這篇文章宣讀於中山大學哲學系工作坊,之後略作修改,易名為〈遺民僧覺浪道盛與貳臣陳名夏的情誼考論〉,刊載於《靜宜中文學報》第16期(2019)。修訂《天地之孤》一書時,定名〈遺民僧覺浪道盛與貳臣陳名夏的易代情誼〉。
再說第四章。〈方以智與龍眠詩派的形成〉(國科會計畫編號:NSC 1012410H259039)一文,刊載於《臺大中文學報》第44期(2014)。發表當年,我來到合肥,拜會方以智十三世孫方無先生,贈送此篇新作。數日後,又與方無先生見面,他已閱畢全文,以文中的「雅而悲」、「悲壯」、「悲涼」諸語和我商榷,令人訝異!方無曾經引導我走過浮山,又曾送我典籍書畫,先是方以智十世孫方叔文所著《方密之先生年譜》,此書據原稿影印,為方氏後人所寫的方以智年譜,意義重大;又贈方無祖父方鴻壽的書法「無可大師與陳臥子詩」,詩作錄自《博依集》〈雲間同夏彝仲、朱宗遠、徐闇公、陳臥子醉後狂歌分賦〉,此幅字正掛在我的書房;又贈黃山書社出版的《方以智全書》十冊,此套書印行後,方以智的著作大致完備;還有無可大師畫像一幅,係民國十四年房秩五、方守敦得之於浮山華嚴寺僧樓故紙堆中,畫作呈現出方以智的剛毅神采。以上種種,皆是珍貴禮物。2021年,方無來信說,希望我為《桐城派大辭典》撰寫辭目「龍眠詩派」一條,作為「桐城派」的先導。我立即書寫,其書後來出版,辭典中「龍眠詩派」之文固短,背後卻藏有一段因緣。
再說第五章。2007年,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所舉辦「方以智及其時代」學術研討會,會議第一場是由劉浩洋〈三教歸易:方以智遺民生涯的生命實踐〉,以及我〈方以智與明代復古詩學〉作為開始,能和摯友在同一場會議中發表對於方以智的認識,生命中極為難得,當時的景像猶歷歷在目。劉浩洋著有《方以智《東西均》思想研究》、《從明清之際的青原學風論方以智晚年思想中的遺民心志》,二書皆擲地有聲,我經常翻閱,也因為他的啟發,讓我有幸一窺方以智學術思想的深奧。本書各篇在發表前後,大部分皆曾寄給浩洋,他總是細心閱讀,提供深刻的意見,甚至於本書題目《天地之孤:方以智及其師友的生命情志》,也是在與浩洋反覆商量之後才做的決定。若問:在「明遺民」三書完成之後,是否還有未竟之願?我會回答:有的,希望有一天,我能和浩洋一同踏上吉安青原山,見證枯荊再生!發表於「方以智及其時代」的論文,後來改題〈方以智與明代復古詩學的承變關係考論〉,載於《成大中文學報》第21期(2008),收入書中略修為〈方以智與明代復古詩學的承變關係探究〉。
再說第六章。2014年,與樅陽學者陳靖先生來到橫埠鎮橫山村左光斗故宅,故宅已頹圮,門前石獅隱沒在草叢中。當時我正進行周岐的研究,想到周岐是左光斗的內弟,便向陳靖先生問起。陳靖告訴我,周岐的家鄉周潭鎮,在此處北方不遠處,他藏有周氏宗譜數種,可以為我尋訪周岐的資料。回到臺灣後,陳靖寄來學界未曾聽聞過的方以智〈鷂石周氏續修譜序〉,立刻吸引我的目光。2015年,我參加安徽大學「第二屆清代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發表〈方以智佚文〈鷂石周氏續修譜序〉解讀〉,會後再訪樅陽,陳靖帶我到周潭鎮,瞻望如巨鷹盤踞峰頂的鷂石山。此文後來刊載於《中正漢學研究》2016年第2期,但文章仍持續修訂。2018年,我第三度前往樅陽會見陳靖,此次拜訪的地方更多,除了重見鷂石山之外,還有煥然一新的左光斗故居,又到錢澄之墓、錢澄之西田莊、浮山、白雲巖,最令人讚歎的是陳靖設立於蓮花湖中央的「樅陽家譜館」,收藏譜牒數百種,當然也包涵了《鷂石周氏宗譜》在內。分別這幾年,依然與陳靖不斷通信,請教他的問題不計其數,他總是盡其所知,立刻回覆,也希望我能再到樅陽蓮花湖,與友人重聚言歡!
再說第七章。提起方以智的年少時期,不能不論龍眠詩派的第二號人物周岐,但入清之後,周岐的消息卻十分稀少,隱沒在我們的視野中,此又何以故?因為此一疑問,開始著手周岐的研究,苦心經營多年後,〈周岐入清前後的行跡考論〉(國科會計畫編號:NSC 1022410H259063)終於寫成。我將文章寄給臺灣大學中文系何澤恒老師,一方面報告老師,身為弟子的我依然努力不懈,一方面請求老師為我批改論文。何老師與我的師生之緣,始於大學時期的「四書」課,在老師撼動人心的課堂中成長,後來在老師的指導下,完成博士論文《明遺民的莊子定位論題》。以周岐一文請託,已在博士畢業十多年後,老師仍然慷慨應允,為我細心審閱,糾正錯誤。此文超過四萬字,投稿於願意接受長文的學術刊物《國學》,文載第六集(2018),書由巴蜀書社出版。
最後說第八章。2006年,彰化師範大學承辦「國科會中文學門研究成果發表會」,我宣讀〈錢澄之的遺民晚景—以《田間尺牘》為考察中心〉,隔年(2007),由五南圖書公司印行《臺灣學術新視野》,本文收入其中。說起此章,想到友人張暉。張暉在香港科技大學攻讀博士時與之結識,他編輯《量守廬學記續編:黃侃的生平和學術》一書,我曾經幫忙尋找資料;2009年初,他與妻子來到花蓮,我陪他們拜訪太魯閣,迎向峽谷吹來的風。張暉謙虛敦厚,學術表現出色,正當綻放光芒之時,卻在三十六歲英年突然離世。張暉遺作《易代之悲:錢澄之及其詩》第六章,其中一個註腳說:「謝明陽:〈錢澄之的遺民晚景—以《田間尺牘》為考察中心〉......。謝文從《田間尺牘》入手,依次論述錢澄之晚年的生計、著述、交接及晚節,考證翔實,論析極精。本文論《田間尺牘》部分獲益於謝文甚多,謹此致謝。」如此評價,可以說是學術生涯難得一遇的知音之言,今後又往何處尋?2017年夏天,我曾到北京景仰園探望張暉,回顧往事。
以上七章共八篇論文,是從2006年開始寫作,至2019年發表完畢,歷時十三年。彙整成書時,又重新逐字校閱,補充若干後出的資料,惟黃山書社《方以智全書》出版於2019年,時間較後,文中並未徵引。曾經對本書提供協助者,除了前述各章提及諸人外,寫作期間帶我翻山越嶺,尋訪古跡的朋友還有:桐城作家胡堡冬先生、桐城作家白夢女士、桐城企業家蔣天賜先生、安徽大學江小角教授、安慶作家汪軍先生、安慶作家張健初先生、樅陽作家章憲法先生、南京師大附中張炳文老師。期間曾經會面暢談,給予我鼓勵的朋友還有:安徽大學諸偉奇教授、南京大學鞏本棟教授、華南師範大學蔣寅教授、首都師範大學左東嶺教授、華東師範大學方勇教授、廈門大學蕭湛教授、香港教育大學商海鋒教授。因為他們鼎力協助,才讓這本書可以順利完成,謝謝他們!
博士畢業後,我回到生長的花蓮教書,如今二十二年過去。孔融文章曾說:「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五十之年,忽焉已至。」時間過得很快,轉眼我已五十又五,能夠抵抗無情歲月者,大概是曾經寫過的文章吧!花蓮東邊有萬頃碧海,西邊有千仞高山,山海之間是適合讀書的寧靜之地,東華大學的同事吳冠宏、李秀華、魏慈德、張蜀蕙皆是相互勉勵的素心之人,在這裡寫作,在這裡老去,又何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謝明陽
於花蓮,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