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困守的人何以逃逸?
——讀李金蓮《暗路》,一道道日光斜照下的殘影
陳蕙慧
「快逃啊,柴郡貓。」
——〈許老師的閱讀史〉
「這世界的歡樂是什麼?閃光愚弄著黑夜!」
——雪萊詩,〈花事〉
不可抗力的衝擊是理想生活的大敵。困守的凝滯更是閃亮生命的詛咒。
然而什麼是理想生活、閃亮生命?或許小說家各有他的想像和指涉,不過我所認識的李金蓮,從《山音》(一九八七)、《浮水錄》(二○一六),到以五年時間完成的短篇小說集《暗路》,其內核始終如一,她更關心的是那些平凡日子裡的普通小人物,面對迎面而來、驟然擲向眼前的變故,困在其中動彈不得,動念起身逃逸的可能或不可能,留下的掙扎與悔憾。
突破了《浮水錄》的家族敘事,但保留一向冷靜節制的文字與情緒,又極其謹慎地施加力道,李金蓮在《暗路》裡望向更多在劇變時代洪流中容易被忽略的小人物,不論男女,他們沉浮於「秩序」、「被生活馴服」、「奮力擁抱」的擺盪中,所餘留或深或淺、無人留意過的足跡。
她施加的力道在於小說中人物心緒藏得很深很深的縫隙與轉折,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家人)密密織成,解不開的關係羅網,因為自責、軟弱、退縮、偶然爆發的渴望、壓抑的憤怒,而蓄積成一股表面看似平靜、內裡掀起波濤的張力,而這正是短篇小說的精髓與書寫功力。
〈許老師的閱讀史〉寫姊妹情結,與長達二十多年一段從未說出口的思戀。寡默不起眼、愛讀文學的妹妹許老師,許老師唯一的、亮眼且充滿自信、婚姻幸福的姊姊。父親早已離家,與母親同住的許老師為什麼每天都去到家裡那堆了雜什的陽台一隅呢?三角公園對面,遠方變幻萬千的天空之外,有她自己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故事,與終於無法遏止的哭泣。
〈暗路〉寫不快樂、極度潔癖的母親,和她面對大學指考倒數的獨生女。母女住在市場後面巷弄屋齡四十年以上的老公寓,天黑後,周圍彷彿「掉進去就出不來似的」,母親堅持到車站陪女兒走這段暗路回家。考期越近,母親被迫決定是否面對十八年前的那樁舊事,那是她無能踏入的禁區,或說她「掉進去卻從未走出來」的,不可告人,尤其不想讓女兒知道的另一條「暗路」。她與女兒的未來將會如何,也在倒數計時。
〈家庭劇場〉寫曹美麗和她強勢卻晚年重病的母親在某個雨天「逃亡」了。我特別喜歡這篇的形式,由素昧平生、相識於動物園的敘述者無名志工,寫下了她倆一路散步途中、聽曹美麗講述的家族糾葛。敘述者「一步步掉進故事的渦旋裡,尤其是那些發生在家庭裡綿綿無盡的日常瑣細」。讀者也是。
「她媽媽是抵抗活著、還是抵抗死去?」曹美麗自問。謊言不得不存在於家人間、朋友之間、甚至鄰里之間嗎?謊言自有效用,但效期多長?或有時候何須問效期?
對了,她們為什麼在動物園裡相遇?我們既跟作者一樣讚賞「活下去的方式不同了」的曹美麗,又哀憐「奮力的身影如此疲憊」的曹美麗。而那不有可能正是我們自己的寫照?
〈老太太的夜晚〉寫另一個奮力自原生家庭與族群「逃脫」的女性,在晚年藉著一本本相簿回顧一生,依然「奮力」在一張張照片中,試圖(或說服自己和旁人)保住生命旅程中美好的片斷,以證明自己的幸福,然而卻遮擋不了實則早已千瘡百孔的生活真相⋯⋯
〈騎士的旅程〉寫做了一輩子賣潤滑油的業務員,在即將邁入花甲之年,買了被戲謔「風神」的重機,南下訪舊友的一天。他身上攜帶多年前以妻子名義買下的舊友畫作,轟隆隆地穿過「顯得老態的城鎮」(此時他想起「重機客成群結隊的成就之一,就是擾亂既有的秩序」),一路回想自己未竟的畫家夢想(隨即啐這個用詞「太矯情」),這一天他明白了舊友為何將畫作命名為〈秋色・返〉的緣由了。
返家後,他想去看山。「從山的位置仰頭去看看」。他將看到什麼?你若也隨他仰頭,將看到什麼?
〈花事〉有雙重閱讀樂趣。李金蓮在〈後記〉中自承最初寫《浮水錄》時不順手,直到靈機一動,用了〈花事〉裡姊妹的名字,此後寫作就順了。《浮水錄》出版後有三位朋友認出來,且各有解讀,她於是決定重新修潤,收錄在《暗路》中。
〈花事〉寫十五歲少女林秀代的中學生時代。父親失業,家中小客廳堆滿母親承接的家庭代工外銷鞋面材料,秀代被必須幫忙趕工及課業壓得喘不過氣來,在學校忽然受命照顧一盆弱小的杜鵑,受年輕氣盛的國文老師看重,懞懂於自己與他人的不同,雖曾有過朋友,但終究察覺身處不同世界,更無法理解父母的吵吵和和。
秀代想要「等待證明自己的杜鵑花,是常綠、永不凋萎的花樹」,但有天她的杜鵑不見了。「每一次做完夢,秀代就對周而復始的生活感到懨懨不耐」,秀代去看被搬移至興建中的庭園那盆杜鵑時,聽見有人在一片黑暗中輕輕叫喚她的名字,但轉頭不見人影。
日後秀代時常想起杜鵑的故事,「好像生命活生生的感覺,就是從那時候開始。」
周而復始中,紛陳的、亂糟糟的、想抓住又無法抓住的、暗影中似有若無的叫喚,那些都是生命活生生的感覺。
〈沉睡的信〉是《暗路》寫作後期,李金蓮再為秀代、秀瑾兩姊妹寫的後續故事,並多了一位妹妹。寫秀代念職校時愛的萌芽與失去,早入社會、諸事煩亂的她,開始給還記得她的老師寫信,此後持續多年。無數年後,當她偶然得知老師近況,找出首飾箱、取出老師送她的一條項鍊,看到堆著雜物的箱子,不禁怔怔,「由這些小地方,證明了她已是被生活馴服的人」。
她慢慢地、細細地檢視與老師通信又斷了聯絡的層層記憶,最終體認到了「或可被稱為某種情分的愛的情感,正折磨著她」。
全書七篇作品,如同《浮水錄》,我嗅聞到屬於台灣這塊土地、時代巨輪中隱於重大事件背後,浮世男女奮力生活的氣息,又有閱讀宮本輝、角田光代、村山由佳、鄭清文等名家短篇小說的風味和旨趣。
李金蓮以她小說家之眼與筆,凝視平凡如你我的人們,於困頓生命旅程中猶搏鬥不已,所遺留的神傷與幾抹芬芳。我們在故事中將之辨認出來,得以明白些什麼,捕捉些什麼,並安置它們。
✽本文作者為資深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