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這本書蒐錄的是榮格晚年的兩篇短文:〈未知的自我〉,以及〈象徵與夢的詮釋〉,它們分別完成於1956年及1961年,而榮格本人就在1961年過世。
幾乎可以這麼說,這是榮格對政治及夢境的最後觀點。
首先談談〈未知的自我〉。我們知道,榮格並不是一位喜歡談論或參與政治的人,原因大致有三:
首先,他的內傾直覺性格使他對內在世界的關注遠遠高於外在世界。其次,是由於他與佛洛伊德及精神分析陣營的對立。1913年與佛洛伊德決裂後,他默默地忍受來自精神分析陣營的批評,直到1925年,他才在講座中披露他與佛洛伊德的矛盾,並做出反駁。第三,是因為他在二戰期間與納粹政府之間的關係。為了保護心理治療這門專業,他在1933年出任了「心理治療醫學總會」(Allgemeine Ärztliche Gesellschaft für Psychotherapie)的會長,這個決定後來使他飽受批評。
儘管他努力地在這份工作上使心理學研究能夠保持獨立,不受政治傾向所干擾,儘管接任此工作從一開始就讓他感到很為難,也儘管他對當時德國的群眾運動多次提出尖銳的批評。但戰後西方世界在「清算」納粹政權時依舊把榮格視為納粹同路人的一分子。這種非友即敵的二分傾向同樣見於當代的臺灣。可以想見,這樣的生命經驗會讓他對政治保持冷淡的態度。
也因此,榮格心理學常常被視為一種退縮的心理學,而學習榮格心理學的人則被視為只關注自己內心世界的邊緣分子。就此點而言,〈未知的自我〉具有重大的價值。
因為榮格在這篇文章裡打破了這個印象,慧眼獨具地分析了冷戰雙方的集體心態,無論是獨裁政府還是民主政府都是如此。它們當中都存在著強大的從眾心理,足以使個人喪失獨立性。而獨裁政府更嚴重些。
我們從此文可知,榮格關切的是一個真正能夠獨立的人,一個「個體化」(individuation)的人,他理想中的公民社會,是由一個個具備思考獨立性、以及人格完整性的個體所組成的。而這一點,很難透過政治運動或威權的方式由上而下來完成。它必須仰賴個人的覺醒,仰賴社會教育的推廣。
這篇論文過去在中文界至少已出現過三個譯本,很遺憾地,裡頭的內容均有程度不一的刪節,並非完整版。因此楓書坊版的譯本尤為重要,它是中文完整版的首度面市,希望讀者能夠認同和支持這樣的勇氣,同時也帶著雅量去看待那些觀點與我們不一樣的內容。
接著談談〈象徵與夢的詮釋〉。醜話說在前頭,想要從文章中學習特定解夢步驟的朋友或許會有些失望,因為榮格在此文中強調,解夢並沒有規則,也沒有定律。唯有「補償」是解夢過程中最有可能性的假設。
榮格之所以這麼說,是要讀者放棄尋求簡單的解夢公式,一如佛洛伊德所做的那樣。關於解夢公式的錯誤,榮格知之甚深,因此他在文中特別說明,詮釋夢境最容易淪為解夢者個人的「投射」。也就是把自己的情結、自己的世界觀與期待,不分青紅皂白地加諸於當事人身上。
因此如果要正確地解夢,瞭解自己與他人的心理類型是很重要的。如果解夢者(也就是分析師)與作夢者(也就是個案),他們雙方的心理態度及類型不相同,恐怕連共事都沒有辦法。
榮格也在此處強調夢境所具備的合理性。跟佛洛伊德的假設相反,雖然原因不明,但榮格認為夢總是合理的,它並沒有歪曲,也沒有隱瞞。而且它總會自發性地出現,換句話說,你無法控制它,也無法命令它。它就像我們內心的另一個自己,有它的脾氣跟愛好,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我們唯一可以做的,或許是保持耐心,試著理解它的語言。就像每個新手父母保持耐心地觀察著眼前還不會說話的小寶寶,試著從他的聲音和表情中推敲他想對我們說什麼。
但夢境和小寶寶畢竟不一樣,因為小寶寶剛來到這個世界,但集體無意識裡卻蘊藏著許多古老且原始的材料,而它們同樣會構成夢境的內容。因此,試著瞭解自己夢境的意義極有益處。因為它會使我們能跟心靈的本源產生連結。或者,換成榮格的話來說:「夢的詮釋豐富了意識,使它能重新學習已經遺忘的本能的語言。」
如果我們能稍微瞭解這個本能的語言,我們常見的茫然與無意義感,就能在內心的無何有之鄉找到落腳之處,那棵莊子筆下的大樹。
我們白天裡遍尋不著的解方出現在夜晚,意識裡苦思不得的答案躲藏在夢境。夢境裡的一切都是象徵,在學習象徵的多重意義時,我們也會同時豐富自己看似貧乏或無望的人生。
各位讀者朋友,非常謝謝你們翻開這本小書,為了翻譯這本書,我推遲了自己的出版計畫。因為我知道比起我的個人作品,它將為您的生命帶來更多的影響。
謝謝楓書坊出版社及編輯陳依萱小姐對本書的全力支持,謝謝我的太太林書勤心理師以及好友鄭采縈撥冗一起檢查初稿,也要謝謝所有願意掛名推薦的每位榮格心理學界的老師與前輩們。
礙於我個人的學養,此書肯定會有這樣、那樣的疏漏。帶著拋磚引玉的心情,或許這能喚起更多喜歡榮格心理學的朋友,一起投身翻譯這份志業。這本書是榮格對世人最後的提醒,我相信所有讀者朋友們都能從這裡獲得益處。
鐘穎(愛智者)
前言
在《紅書》之後閱讀榮格
在《紅書》(Liber Novus)出版後,對榮格著作的閱讀也跟著開展了新篇章。我們是第一次站在某個位置上掌握榮格自1914年起所建構的理論,追溯他的自我實驗,檢測他從治療工作中整理出的傳統特徵,並將其洞見翻譯成能讓醫學與科學公眾得以接受的語言。閱讀《紅書》因此帶來了重讀榮格全集(Collected Works)的任務,全新的角度出現了。
1913年冬天,榮格展開了自我實驗的歷程。他奮力地解除了對幻想性思維的束縛,並小心記錄隨後發生的事。後來他把這個歷程稱為「積極想像」。他將這些幻想寫在《黑書》(Black Books)中。這不是私人日記,而是自我實驗的記錄。積極想像裡的對話可被視為一種戲劇形式的思考類型。
當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榮格認為他一連串的幻想其實是對戰爭的預告。這讓他編寫下《紅書》的第一章,這章包含了謄寫在《黑書》裡的主要幻想,以及對它的解評與文辭上的修飾。榮格試著從此處整理出普遍性的心理原則,並瞭解幻想能在多大程度上以象徵的形式來呈現事件的樣貌及發展。
榮格以精美的歌德字母將抄本重謄到紅皮革的對開卷宗中,又親自繪製圖片在側。這部作品的主題是榮格如何重新找回自己的靈魂,並克服當代精神異化所帶來的不安,最終,藉由新的上帝意象在他靈魂中重生,以及發展出具心理學與神學特色的宇宙學形式的全新世界觀,他完成了這個目標。
在1916年至1928年之間,榮格出版了一連串作品,試著把《紅書》的主題轉譯成當代心理學的語言。1928年,漢學家衛理賢(Richard Wilhelm)送他一卷道家的煉金文獻《太乙金華宗旨》(The Secret of the Golden Flower),並邀他為文作序。他被文本的想像力及他繪製的曼陀羅兩者間的相似性所震驚,榮格最終決定將《紅書》的工作放在一邊,並放棄出版。他轉而獻身於個體化歷程的跨文化研究,尤其專情於中世紀的煉金術,用他個人的材料做對比,以間接和譬喻的形式來呈現這個歷程。直到現在,這對榮格圈外的讀者來說都是難以應付的挑戰。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冷戰接著到來,柏林圍牆建立,氫彈試爆,榮格發現自己再次面臨「一段充滿世界毀滅意象的天啟時期」,就如同他在一戰期間寫作《紅書》時遇見的那樣。他詳細論述個人與社會之間的直接聯繫,榮格認為,阻止這場世界災難的唯一解方有賴於個人的轉身向內,及解決集體衝突中的個人層面:「在每個人類的天性中,深處的精神希望這個掙扎(世界大戰)被理解為一場衝突。」在他自身的對抗中,榮格努力去解決那反映在世界舞台上的個人衝突。他在1917年寫道:
「這場戰爭無情地告訴了我們,所謂的文明人仍舊是個野蠻人…然而個體的心理學相當於國家的心理學。國家做的事就是每個個體所做的事,只要個體這麼做,國家也會這麼做。只有個體的態度有所改變,才會為國家的心理帶來改變。」
在此後的數十年間,榮格試著發展個體化的心理學與心理治療來投身這項任務。在1950年代,個體所面對的處境遠比1917年艱困。於是榮格在1956年再次提起這些主題,以德文《當下與未來》(Present and Future)為書名寫了一本小書(後來的英文版標題為《未知的我》[The Undiscovered Self])。他在當代史的脈絡下清晰地描述這些主題,並認為只有自我知識與宗教體驗可以抵抗集權主義社會的產生。在這方面,個體已經被當代科學及組織化的宗教給削弱了。人們現在需要的是促進自我知識的心理學,重新將個人與夢境及自發性浮現的象徵給連結起來,而這也是榮格最後的作品:《象徵與夢的詮釋》(Symbols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它對一般大眾傳達了榮格的思想。
索努‧山達薩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