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清末首位駐日參贊黃遵憲詩云:「只一衣帶水,便隔十重霧」,以此形容當時的中日關係,迄今似乎還能適用於我們看待日本史的狀況。
學習外國史時,總不免帶著自己國家民族的視角,優點是可以經由對比更加深刻理解彼此異同之處,但過度從己方視角觀察,也許看不清對方的真實樣貌。不管從地理、人種、歷史及文化等方面來看,我們往往感覺日本較其他國家親近,也熱衷與日本歷史對比,但若基於日本國家社會結構史的發展而言,日本歷史結構其實更加接近西方。閱讀完本書,想必讀者能夠認知到這一點。為了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序言部分僅簡單提及本書內文未多加闡述的一些概念。
首先,關於日本史的分期。將歷史分期的做法,源於西方近代歷史科學與哲學的興起,學者依據歐洲史的演進,將歷史分成古代、中古、近代等時期,日本在接受西方近代文明的同時,也將自己的歷史做了相應劃分,這樣的劃分持續至今,基本未在日本學界引起太多紛歧,本書也樂於採用這樣的分期。中國在近代化過程中也採用了歷史分期,但相較於日本史,中國史的分期卻在學界一直存在種種爭議,其根本原因在於中國歷史的軌跡迥然不同於西方。特別是在「祭(宗教)政合一」的君權神授政治權威,以及封建、莊園、貴族世襲統治等制度上,西方和日本都陸續延續到進入近代時期才逐步瓦解,西方所謂的近代,毋寧是逐步瓦解上述制度,而漸次進入到確立中央集權、階級流動、宗教不凌駕於政治、學識之上,以及資本與私有權等制度確立的一連串過程。日本開國之前,在前近代的幕藩制度上,歷經多次改革,總無法釜底抽薪,接受西方制度之後,才迅速步上了近代化的過程,將國家社會體制轉變成仿效西方近代的體制。但在中國,這些制度的瓦解,有些部分最早可以推到周代,遠早於西方兩千多年,中國與西方、日本不合拍的歷史進程,是中國史難以使用西式歷史分期、而日本卻能適用該分期的主要原因。
其次,關於日本島上的人種,過去常有「大和單一民族」的印象,但那是基於日本近代對於自己「神國」的塑造而創出本國民族優於其他民族的「神話」,如同納粹宣傳純潔雅利安人種一般,是服務於政治的假學說。事實上,在一萬多年前,日本列島與中國大陸相連,彼此往來,人種相近;海面上升後,仍有許多渡來人經由朝鮮半島陸續移民到日本。就連承續近親通婚血脈的平成太上天皇都曾於2010 年公開承認天皇血脈中包含了朝鮮系。因此所謂「大和單一民族」的政治假學說,也該成為歷史「死語」了,尤其是在今日多元文化的共識上,我們認為所有人種平等,把視角放在關注哪些人在哪塊土地上創造出了什麼樣的文化,而無須糾結於過去特殊政治時空下的假學說。
其三,關於副標題「矜持的變色龍」。整部日本史,呈現出日本在周邊高等文明影響下,不斷學習更高文明的過程,渡來人帶來大陸和朝鮮的農業文明時,日本列島政權就轉換成男系政權,其中樞陸續模仿朝鮮的佛教政治以及儒學的禮教憲法,乃至後來的律令政治;到了開國時期,又採用西方近代文明,步上中央集權的西式帝國等等。但孤僻一隅的日本,在政權色調轉換中,其社會容易保有因地制宜的悠久傳統,如到戰國時代為止還殘存著女性繼承的女系社會遺存,乃至今日某些鄉村依舊遺留一些村請制的傳統等等,這些集體共同生活的歷史基因塑造了日本的特有風格。無論政治體制經歷過多少巨大轉變,對流淌於社會底層的傳統之矜持,是日本的一大特色。日文的「矜持」,有自誇、自負、莊重、自尊等含意;中文的「矜持」,則主要是沉穩、保守、嚴肅等含意。兩相結合,正好符合我從歷史上看到的日本民族之印象,時而誇大,時而保守。
最後,筆者想分享一下個人對於日本歷史的簡單感想:整部日本史基本呈現出在「身分」前提下的「大權旁落」現象。日本歷史中廣泛存在臣下逐步擴張勢力、漸次滲透、最終架空主上,但仍藉著主上權威而執掌政權的情況,不過這樣僭越主上而掌權,是有「身分」侷限的,並非人人得以施行,這些臣下本身就是貴族或特權階級,他們通過種種手段掌控大權,例如,蘇我氏、藤原氏、武家政權(大政委任)的操控朝政;執權政治、三管領、幕閣的掌控幕政;下級武士創建的藩閥政府乃至帝國大學、陸軍海軍大學校出身者掌控「王政復古」後的日本帝國等等。一方面體現其社會中「請負」(請託)傳統在政治上的展現,一方面也存在著總總血統、階級,乃至於鄉緣、近代學歷等「身分」侷限。如今的「世襲」政客也操控著本屬於國民的主權,這或許可說是日本史上長久政治請負與封建身分制度下遺存的活化石吧。
另外, 關於本書的敘事安排。明治六年(1873年)1月1日,日本採用西方新曆,書中日期在此前的為舊曆,此後的日期為新曆,不另換算新舊曆。地名的大阪,在明治以前的文書多標記為大坂,故本書在明治以前使用大坂,明治以後使用大阪。文中歷史專有名詞以日文為主,於首次出現時,以括弧添加中文用詞。以上提請讀者閱讀時注意。
廖敏淑
2023年6月序於臺北木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