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我正在寫大坵園故事
林慶勳
一、苦悶生活的寫作契機
二〇二三年春天,發表在《文學臺灣》的小說〈樟樹下〉(上)刊出不久,接到兩位畏友用賴問我:「這篇小說真的是你寫的嗎?」有此懷疑不能怪他們,只能說我平時只給朋友「發表沒有趣味的學術研究報告」刻板印象。當我有小說創作發表,難怪會引起疑惑,來函求證確認一番。
回想我會走入文學寫作,應當從二〇一三年國外工作說起。當年四月開始,我受聘去日本埼玉縣一所私立大學任教,聘期四年,授課之外,其他工作與本國教師勤務相同,參加入學考試、期中、期末監考,各種大小會議,指導學生課業及畢業論文,幾乎無役不與,不上課時間,必須待在研究室讀書,每天都像上班族,足足八小時在學校「奉公」服務。
異國任教四年中,經歷了冷冽而乾燥的天氣,長久飲食不對味,與人交往有距離感等等考驗,跟在臺灣生活,差異不小,心裡苦悶幾乎達到沸點。內人半開玩笑說:「來日本玩,花錢享受很快樂,在此長期居住工作,好像自我囚禁」,勸我不如早日解約,回國生活較實在,後來當然忍下來並未即刻回臺灣。
任教期間,碰到太多與臺灣文化相左的習慣,或奇怪不可思議的事物,當下總會提醒自己,現在寄居異國,入境隨俗,就會好過一些。久而久之,有感而發寫成隨筆,分別與臺灣朋友分享,偶而也投稿,刊登在《鹽分地帶文學》雜誌,從此開啟我的文學寫作之路。
回臺灣之後,過著悠閒退休生活,我很喜歡宋代楊萬里「聽風聽雨都有味,健來即行,倦來睡」詩句,感覺生活節奏操之在我,年紀大了,隨性適情,正是最好養生方法,因為深得我心,就適性跟著做,日常生活中已經成為習慣。
二〇二二年四月疫情期間,眼睛過勞引起暈眩症狀,剛剛復原不久,遵從中醫師叮囑,使用電腦須自我節制,避免強光再度刺激。當時正好構思〈樟樹下〉情節已經成熟,不得已「健來即寫,倦來睡」,每日遠離電腦使用,改用原子筆一段一段書寫,眼睛疲倦,即刻斜躺在沙發閉目養神,如此經歷三個多月,終於完成初稿。
二、書寫童年記憶的故鄉人物
我出生於桃園縣臨海的大坵園(現稱為大園區)街上,老家舊宅靠近老街溪,十四歲遷居他處,長大後又在幾個大城市徘徊,卻對故鄉十四年所見所聞,印象深刻無比。疫情期間,二〇二一年開始,詳細閱讀四本記載家鄉的庄誌、鄉志,以及三本討論家鄉的碩士論文,並與其中兩位素未謀面作者視訊討論。從先民拓墾歷史,地理環境、人口與歲時文化,旁及政事、經濟、建設、文化教育、勝跡文物、鄉先賢等全方位閱讀與討論,大致系統性掌握一甲子前,自己生長土地的空間結構與歷史變化。
因為閱讀與討論,逐漸明瞭故鄉大坵園在歷史上,一百多年前曾因發生大械鬥,築石城將市街圍繞防禦;為運送鄉境生產稻米、菜蔬、水果至都市交易,修築輕便鐵道直通許厝港運輸。如今石城與輕便道皆已拆除不見蹤影,歷史陳跡因現代化腳步推進,過往的光榮刻痕也煙消雲散。
基於上述閱讀與討論收穫,以及對土地時空變化關心,我開始構思把小時候聽聞的鄉土人物與故事,用虛構情節描繪出來,不但講述我瞭解的佃農生存之道,發揮求生本能的毅力,也記錄在臺灣這塊土地的農民無忮無求,只為土地守護、子孫繁衍,卑微生存而付出血汗的情操。
〈樟樹下〉一文,創造日治時期邱才立與邱圳勇兩代佃農子弟角色,在大樹公(指樟樹)庇佑下,他們意志力更加強韌,任何艱難窘迫的處境,都能迎刃而解。邱圳勇旅日人生中,遇到諸多貴人相助,終於脫胎換骨;在戰前日本,以一個鄉下看牛囡仔,蛻變當上了齒科醫師,並且繼承經營岳父留下的診所。此外,他與妻子新庄秋里未有子嗣,戰爭結束後,回到大園家鄉,領養一位活潑外向的遠親邱春美,培養她大學齒學部畢業,最後繼承了本庄齒科診所的事業,「一家三代沒有血緣關係」的齒科醫生,在當地傳為美談。
〈加熱的天麩羅〉一文,是二〇二三年三月完成新作,文中塑造受時代命運安排的青年許水潭與啞妻楊秀枝,一九五〇年代初期,由於許厝港淘採鋯石礦沒落,幾乎無業壓力下,轉到大園仁壽宮對面鄉長公館旁,靠擺攤炸天麩羅維生。同時也以灣生河野慎吾回來故鄉臺灣,尋找研究論文資料過程做對照。兩個人都熱愛大園那片土地,只是賴以維生的土地無法滿足他們所需,最後許水潭歇業等待下一個機會,河野慎吾則藉著研究許厝港與竹圍港興衰,回憶自己曾經熱愛的故鄉。
三、唐話研究兩篇副產品
在此順帶說明本書兩篇「附錄」,〈西坂坡物語〉與〈悲劇的御用豪商〉,它們雖然是大園鄉主題之外的書寫,卻是我唐話研究副產品,更是個人小説創作最早的兩篇作品。
在我學術研究課題中,多年前開始,針對江戶時代(一六〇三丨一八六七)長崎唐通事使用的「唐話」做探討。由於唐船貿易在江戶末期已經消失,來往貿易使用的唐話,自然也變成無人說的語言,徒留書本記錄而已,為了深入研究其所以然,我在中山大學教職退休次年,到長崎大學擔任「訪問學人」,在長崎做實地踏查研究,不但去圖書館閱讀查資料,也常往唐人屋敷、興福寺、崇福寺等地遺跡查訪,將書本資料與實地踏查相互印證,收穫不少。
唐話研究過程中,接觸一些江戶時代的歷史與文化資料,由於該時期德川幕府實施鎖國政策,全日本只有位於九州西南沿海的長崎港,准許中國與荷蘭兩國貿易船進出,但是對天主教傳教與海上貿易走私,視為兩大禁忌,違反禁令都會遭受慘無人道的「磔刑」處死,甚至株連家族。
由於資料熟悉了,取材安土桃山時期,豐臣秀吉處死二十六個天主教徒事件撰寫成〈西坂坡物語〉。故事中敘述二十六個入教的虔誠天主教徒,把信仰當做唯一精神救贖,不畏懼死亡威脅執意信奉天主,以此拿來對照擁有絕對權力者擔心失去權力的恐懼,殺雞儆猴遂成為豐臣秀吉唯一可以使用的手段,透露獨裁者內心的空虛與不安。
〈悲劇的御用豪商〉一文,敘述伊藤小左衛門是平民町人出身,足智多謀,加上生意手段高人一等,結交當時權貴,累積相當可觀財富,也當了紅頂「御用商人」。富可敵國仍想再試試運氣,從對馬前往朝鮮走私兵器,犯了幕府最大禁忌,被處以磔刑。伊藤已經家財萬貫,與官方關係也達到無人能及,最後竟被損友拖下水,走向死亡不歸路。
四、半世紀間隔重訪大坵園
多年前曾經回到故鄉大園,走過老街溪附近,準備尋找小時候記憶中出生地舊宅,來回走了兩三趟,都無法確認是走錯地方,抑或由於老舊房舍重建了?當確定仁壽宮就在眼前不遠處,終於認出舊宅正確所在。然而舊居被重建不稀奇,連通往大園西橋的斜坡,似乎也剷平消失了;大園西橋以及昔日潺潺流水的老街溪,原地加蓋鋪平,改建成收費停車場。
老街溪是唯一流經大園村的河川,若稱老街溪溪水是為村人而流動,一點也不為過,婦女洗滌衣物或清刷家具,村人橋上悠閒散步或臨川垂釣,兒童嬉戲玩水或捕魚拾貝,岸邊種菜澆水等等的親民流水之地。如今所見的老街溪,已經被圈圍設障,讓人無法親近,但見河面一群一群肥碩吳郭魚遊蕩,懶洋洋翻著肚白曬太陽;每隔兩三分鐘,就有一架裝飾華麗的客機,在河岸上低空轟隆巨響呼嘯而過。這些變化,示意大園建設向現代化邁步,可是童稚時期田園風光的印象,完全被磨滅殆盡,半世紀前美好的純樸鄉村小街記憶,也在失望當下無踪無影。
正好與上述對照有一個例子,某日朋友開車載我去嘉義梅山訪友,從竹崎鄉轉入往梅山的街道,在盤旋山路走了約二十幾分鐘,才抵達叫做「二坪仔」的友人住家。午後主人領我們參觀附近盛開的紫藤花與百年古厝。當時我很好奇,在這約一千公尺高的山裡,竟然有好幾棟百年古厝,可見當年種茶盛況,才能有人修建氣派房舍居住。
進入其中一家古厝參觀,已經九十多高齡的主人夫婦,起身熱情招呼我們,女主人手腳仍然靈活,即刻燒開水泡茶待客,喝起來極為別緻的茶香,竟然是就地取材,用最普通的甘藷,曬乾後製成茶葉替代品。更特別的是,他們已經六十多歲的子嗣,從都市高階職位退休後,回鄉種植蔬果,陪伴老人家生活,輕鬆在高山老家平靜過日子。
變與不變,各取所好,很難判定哪一種才是美好。以我看來故鄉大園或梅山百年古厝,再經過一甲子或更長時間,或許面貌會有人為或自然變化,如果沒有人去關心紀錄整理或取材書寫,它很快就會淪落變成無人認識的空間,最後可能徒留後人滄海桑田喟嘆而已。目前有許多我們看得到、聽得到,也能接觸到的事物,難保經過幾十年之後,它是否仍然好端端存在。
五、鍥而不捨探索祖母身世
回想十歲以前,我住在大園老街溪附近舊房子,過著小康幸福的日子,沒多久逐漸感覺家中生活有很大變化,父親老換工作,幾乎沒有固定收入。有一段時間祖母靠拾荒換取生活所需,甚至將一間空房租給一群不認識的人賭博,對於祖母為了家計鋌而走險,父親只能隱忍而不敢說什麼。
祖母出身於傳統舊社會內海墘一個富農之家,外貌長得體面而有威嚴,只是三十歲不到即守寡,獨力扶養幾個兒女,平時幾乎沒有笑容,印象中沒有幾個親戚來往,與左鄰右舍也少有熱絡交談。但是對我們孫輩卻照顧有加,我是長孫,童年在她呵護下一手帶大,與她的感情特別親密。
二○○六年,我從日治時期「戶口調查簿」記載,意外發現我外曾祖父的名字,才曉得祖母先人大有來頭,原來她是二百多年前,拓墾北臺灣大業戶郭光天的後裔。這個發現太震撼,先父生前,從未親口告訴我們兄弟,所以我抱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等待有機會找出可靠證據,再下最後結論。
十多年來,我利用戶口調查簿、戶籍謄本等資料,甚至靠法院寄來郭家祖先遺產訴訟四百多人「被告名單」地址,按圖索驥,想從長輩親戚口中打聽有關祖母的故事,也碰過言談之間冷淡的長輩,誤認我們要回來「爭祖產」。幾年來不斷努力追尋,總算弄清楚祖母的出身,確實是大業戶郭家後代無誤。
如果祖母真的是拓墾臺灣北部大坵園郭家後代的一份子,何以她的姊姊、弟弟,在大園街上都有龐大產業繼承,過著優渥的日子。而我們小時候居住的是靠老街溪旁一間老舊的瓦房,生活簡約的程度,與兩家有產業的親戚幾乎是天壤之別。為什麼?為什麼?這是我很好奇想瞭解的故事。
基於對祖母身世的探索,除了上述的親戚拜訪之外,我開始尋找故鄉大園有關文獻,在大量閱讀與仔細分析之後,對大園這塊土地的空間與歷史,總算有了進一層深入瞭解。同時在探索過程中,認識了一些或許與祖母故事有關可以請益的長輩耆老,等待疫情逐漸緩和之後,隨時啟動登府拜訪之旅。
此外,我在閱讀文獻中,對大園仁壽宮信仰、石城建築、輕便道修築、老街溪西橋興建、圳股頭郭家后館古厝、拔仔林租館等,不論現存或已消失,都產生了濃厚探索興趣,甚至於對大園「尖山遺址」或大園原住民熟蕃芝芭里社等有關課題,也有一探究竟的期待。
六、感謝與期望
有人說童年的記憶,像棲息在海底深層的守護神,雖然長大成人,早已鐫刻在腦海裡,永遠不會褪色。我對十四歲前故鄉印象,不論是眼見、耳聽或手摸的任何接觸,它像靈魂中的守護神,長長久久縈繞在腦際,雖然經歷一甲子以上歲月,至今仍歷歷在目,清晰不變。這正是我想以故鄉為背景,繼續撰寫在這塊土地上所發生種種故事的原動力。
序文結束之前,且仿竹枝詞吟唱故鄉:「海岸無邊木麻黃,烏鶖繞樹越埤塘。老街溪上西橋臥,碧水淙淙伴夕陽。」借以對童年編織的美夢,將它化為永遠的記憶與懷念,更寄望聽風聽雨說大坵園故事,與許多朋友分享。
最後在此感謝協助本書出版各位師友,首先是我讀大園國小時的恩師鄭明枝校長,他編撰《大坵園鄉土誌》與《郭氏(光天)宗族北臺移民拓墾史》兩書,是目前研究大坵園歷史文化最重要入門專著,我受到諸多啟發,引導進入大坵園鄉土探索興趣,開啟了書寫故鄉的重要契機,在此深深感謝老師言傳身教之恩。其次,李漢偉教授(國立台南大學國語文學系退休教授)與林秀蓉教授(屏東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兼人文社會學院副院長),兩位平日提供文學資料給我參考,並對拙作提出寶貴修改意見,本書出版前又慨允撰寫推薦序,讓新書增添光彩。《文學臺灣》彭瑞金主編,兩年來接受長稿發表,讓拙作有機會先與廣大讀者見面,如今終於讓新書順利出版。遠景出版公司葉麗晴總編輯及吳建衛執行編輯,以專業出版思維與技術,付出辛勞編輯工作,讓本書呈現優質出版成績。最後感謝內人李明珠,她是我大坵園小同鄉,每篇小説初稿完成,都是第一位讀者,正式發表前總會提出許多寶貴修改建議,彌補我寫作疏忽。
本書是我第一本出版的文學創作集,能夠順利問世,絕非僥倖,除了上述協助友人之外,一路以來,得到許多熱心朋友,從旁默默協助或言語鼓勵,謹此表達衷心感激之意;諸位朋友無私的最大熱情,也喚起我想繼續撰寫家鄉故事的動力。我期望有更多人,提筆撰寫自己熟悉的故鄉,讓自己家鄉純樸的歷史文化被記錄下來。有人說:「書籍能給人類心靈帶來滿足與快樂。」我多麼希望從我們撰寫自己家鄉的故事,開始傳播出去,一代傳遞一代,薪盡火傳,綿延不息,讓每一個人想藉由書籍得到的「夢想、希望和感動」,早日實現,達成所願。
林慶勳 謹誌 二〇二三年六月於高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