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暨審閱序
朝向涵容彼此的空間:彼此的「關係之家」
翁士恆 台北市立大學心理與諮商學系
如果對歐陸的人文現象學哲學感興趣,又想要瞭解人文主義與現象學如何運用在心理治療之中,這本書提供了最簡明的路徑,它直面了治療師所見的受苦原貌。
看見「原貌」是困難的,因為當我們看到一個人生病,會打開一條冰冷的知識之路:是什麼病?這個病的原因為何?和什麼生活作息相關?會遺傳嗎?有藥物嗎?該怎麼用藥才能將病治好?人類心智化的「啟蒙」歷程,擺脫了自我最原始的本來面目,以便進入現實的理性世界。但人類也因此開始被現實原則所支配,關閉了某些早期的、最原始的、與他人連結的通道,為的是用最適當而圓融入世的姿態成為一個人。
但同時,人類也關閉了看見受苦的眼光,而且要非常努力撥除那染了世俗智慧的眼鏡,才能從受苦的經歷中照見彼此。
如何凝視受苦?在台灣的人文心理學領域中有著特殊的進展:余德慧老師從傳統心理學「出走」的過程中,反而進入了受苦現象中語言所無法盡述的幽晦無明裡,從經驗的本質開始探究心理學的原貌;那不是神經生理的病理機制,也不需放入腦部結構豐富的科學演繹、更無需套入心理學實驗的研究成果,而是從其本質、從面對面相覰的瞬間開始,以「人」之本知理解他者之「人性」。台灣特殊的人文進展也影響著一線的助人工作場域,從遭逢的倫理性穿透疾病的表象,看到受苦者的面容,與苦共在。
這本書與台灣的人文心理學場域有著特殊的緣分,本書的作者史托羅洛和中文版另一審訂者李維倫老師曾有過短暫的對話,多年後,史托羅洛另一本著作《體驗的世界》中文發行前,維倫與我的學生葉秉憲和我討論著《現象學的力量》這本書的內容與我們的人文取向竟如此相近。而後《體驗的世界》中文版發行,秉憲與我透過心靈工坊,決定翻譯這本與台灣本土人文臨床與療癒的視角可交相對話的書籍。於是我們各自在自己的工作場域,以自己的臨床經驗、也以我們在心理治療第一線投身實踐的語言,透過翻譯的行動與本書作者們在一個特別時空中對話著。這也有著特別的傳承意義,我好像見證了台灣的人文臨床與療癒的理解眼光,也正在延續著。
而我也必須說,翻譯這本哲學性濃厚的書籍仍有相當的難度。我們走走停停地追上翻譯進度,也來來回回地從自己臨床經驗的記憶深處尋覓可以合切使用的語言;我們一邊透過心理治療實踐一邊藉由省思完成了最初的譯本,懇切地願這本書能降低人文哲學的晦暗性。而後,譯本有李維倫老師審訂,將中文譯本的工作以更精確的樣貌呈現,這段過程包括著來來回回的校定與對話。我相信,對於歐陸哲學與人文心理學有興趣的讀者,可以透過這本書一窺將哲學應用在助人工作的可能;而一線的助人工作者,應可感受到深刻的呼應與同理的強大衝擊。
在這本書即將出版的同時,我也正與一群歷經家庭暴力的兒童辛苦工作著,或者,更精確地來說,正在他們的創傷世界裡辛苦地定位自己並尋找出路。十歲的大孩子在我的面前失去了語言,像是小嬰兒一樣地在地上匍匐,用身體感受著所有接觸產生的摩擦;當呼喚他時,他會以一個滑稽但痛苦的臉孔看著我,發出了小動物般的鳴叫,然後繼續著他與世界的摩擦。這時,我並不是在治療室中,那麼我在哪裡?孩子,你現在又在哪裡?你在看的人是誰?他對你做了什麼?你為什麼把我帶到這裡?我要怎麼帶你離開?心理治療開啟了一個又一個的困頓時空,我總是經歷著挫敗與困頓,因為要帶孩子走出那個創傷的風景,好難!
這本書以「關係之家」(relational home)的概念呼應著我每日所面對的困難處境。書中提到,我們與個案棲居在同樣的情感世界之中、我們在同樣的有限性裡。而「有限性」就是我們所有疾病與受苦的根源,而創傷與復原的歷程都拓展了我們對於有限性的覺知。要創傷粉碎所引起的情緒痛苦並得以整合,或是繼續保持創傷的粉碎狀態,這端賴我們是否能同個案找到能夠容納彼此關係的空間、我們稱之為「家」的原始空間。
我想,這就是我們想說的,也是翻譯這本書最大的價值。透過人文哲學與現象學的思考,心理治療可以為關係與受苦經驗找到一個「家」;而透過心理治療,人文哲學與現象學可以從形上學落地,成為豐厚彼此的凝視眼光,讓我們即便身處歷經挫折的世界,也能再次透過情感將這個世界看待成「家」。這也代表著我們共同的願望:以我們的有限朝向共同理解的終極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