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生活為何有待審視?
西元前三九九年,雅典進行了一次並不轟動的審判。一個老人因為「褻瀆神明」和「誤導青年」而受到控告。這個老人就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他平日裡就喜歡在雅典的城市廣場上向人發問。他提出的問題往往令人難堪,例如:問一個賺到很多錢的富商,財富是什麼;問一個政客,正義是什麼;問一個將領,勇敢是什麼……
這些問題看似簡單,但在連續發問之後,蘇格拉底總能從對方的回答中推導出矛盾或者無法自圓其說的地方。很多人感到羞愧,轉而怨恨起蘇格拉底。按照當時雅典的法律,要從男性公民中抽籤選出501人的大陪審團來。第一輪投票用來確認被告是否有罪,如果被告被判定有罪,那麼第二輪再來決定相應的刑罰。結果在第一輪投票中,陪審團以微弱的多數──僅僅相差十八票──判定蘇格拉底有罪。此時,蘇格拉底自己走上法庭,為自己進行了一番辯護……結果是,在蘇格拉底為自己辯護之後的第二輪投票中,陪審團以壓倒性的多數,判處蘇格拉底死刑。換言之,蘇格拉底的自辯造成了「判死」的反效果。但他的這番辯護卻被載入了哲學史。因為恰是在這番辯護中,蘇格拉底講了一句話:「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 Apology, 38a)此處的「審視」也可以被翻譯為反思或者反省。
蘇格拉底為何被控告?因為他遭人怨恨。他為何遭人怨恨?因為他提出了令人尷尬的問題。但是他的問題又為何令人尷尬呢?因為他提出的問題大多是所謂的「二階問題」(second-order question)。那些被蘇格拉底提問的人,按照現在的標準,多半是事業有成的成功人士──會賺錢的大商人、成功的政客和著名的將領等。也就是說,這些人原本的成就說明他們在「一階」問題上,一定是有所長的──如何賺錢、如何從政和如何作戰等。不過,蘇格拉底反其道而行之,轉向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發問方式:他的問題並不是「怎麼賺錢」,而是「究竟什麼是財富」?即便是富甲一方的人,卻也未必想過這樣的二階問題。
這是一個普遍性的發問,洞穿了此時此刻。現代很多人,讀過很多書,有很高的學歷,賺了不少錢,也見多識廣,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問題很可能出在缺乏提出二階問題的能力上。比如說,你問一個人:你願意過幸福生活嗎?我相信,幾乎所有人都會回答願意。但是如果你再追問一句:那麼對你來說幸福意味著什麼呢?我估計,少有人可以確切地回答幸福是什麼。「幸福是什麼」就是一個典型的二階問題。這樣的問題看似抽象而宏大,但對一些人來說恰恰是具體而切身的,也是無法迴避的。
很多人可能相信,對於「何謂幸福」這樣的問題,在特定的時代存在一個「標準答案」。然而,情況可能並非如此。很多時候,當一個人認為,可以按照唯一標準的模板來追求幸福時,恰恰可能是其不幸的開端。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方式,使得很多人過於迷信,認為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問題都存在一個唯一正確的標準答案──真誠的人會意識到,對很多問題目前沒有答案,即意識到「無解」;睿智的人則會看到,對另一些問題存在很多回答,沒有哪一個比另一個更為正確,即意識到「多解」;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相信,對於人生根本問題的回答可以「外包」──即找其他人和專家來代替自己回答。例如,一個人不懂法律問題,但是可以找律師諮詢;一個人不懂「養生」,可以找健身教練、膳食顧問和家庭醫生……所謂的「外包」就是購買服務、訴諸專家。
然而,對於自己人生根本的問題是否都可以外包呢?是不是存在一些根本的問題,是別人無法代替你回答、不能代替你做出決定的呢?在此,消費主義的邏輯並非萬能。因為在這世上,沒有另一個人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也沒有另一個人可以完全接住你甩出去的鍋。因此,哲學家蘇格拉底又被稱為「思想助產士」──通過詰問來幫助別人找到他自己對於二階問題的回答。而誕下的嬰兒並不屬於助產士。
「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這句話僅僅是蘇格拉底給自己的回答,你不必照單全收,完全可以給出自己的回答──對你而言,怎樣的生活是值得過的?怎樣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倘若你自己可以給出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回答,並真誠地、與之相應地去生活,就已經非常不易了。不過,歸根究柢,這都需要他人無法代替的審視,即來自你自己的審視、反思和反省。就此意義而言,哲學本質上是一門「自助」的學問。
「自助」並不意味著輕鬆而隨意。在一個互聯網和數字化的時代,每個人都可以隨時獲得自己想要的訊息──哲學書都在那裡,很多課程、節目也算唾手可得。儘管如此,很多人面對滿桌盛宴並不知道從何下手──先讀什麼以及怎麼讀。面對大眾講授哲學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搞不好就會落得蘇格拉底的下場。
一般而言,大眾對哲學的態度是敬而遠之的。艱澀的概念、佶屈聱牙的行文都會嚇退絕大部分人。一般來說,在學院哲學的專業教育中,可以有大量的學程來保證講授完整的哲學史、哲學流派和哲學家的思想背景。然而,在面對大眾閱讀者的時候,就不具備上述的條件。而且每個人都已經多少有了一些對哲學「先入為主」的看法。本書嘗試用哲學家在其經典著作中的問題作為主題,簡直就是捨近求遠、吃力不討好的做法了。不過,哲學之所以吸引人,可能就是源自深藏於幾乎每個人心底的問題──在自己的童年、在人生的危急時刻、在重大抉擇的關頭提出的發問。能夠複述歷代哲學家們在其著作中的論證和思考,甚至是猶豫和自相矛盾,就好比把一步步的推導過程寫在黑板上,接受眾目睽睽的檢驗──重要的不是其結論,而是整個推導過程。也唯有這樣,每個人才能學習作為一種思維方式(Denkweise)而非教條的哲學。因此,康德曾說:「哲學是不能學的,人只能學習哲思。」(Philosophie kann man nicht lernen, man kann nur lernen zu philosophieren)為此,我盡力把自己摘出去,因為「我的」態度、立場並不相關。
此外還要提醒的是,本書的量體比較大,你完全不必從頭至尾完整地閱讀全書,而是可以找到自己感興趣的問題、章節,或者熟悉的哲學家和著作,有選擇地閱讀。如果你自己感覺心臟、頭腦和髮量還可以的話,不妨找一些「禿頭指數」更高的章節挑戰一下自己。畢竟有收穫的閱讀和交往都不會是全然讓人舒適的,它必定伴隨著不適甚至是痛苦。
本書最初源於2017年在喜馬拉雅FM上線的音頻課程「郁喆雋的復旦哲學課」。在那一年中,持續更新200期節目的確是個不小的挑戰,但也使得我在網路上接觸並結識了不少喜愛閱讀和思考的朋友。該課程上線後的後臺數據顯示,午夜十二點之後呈現出一波高峰。對此的一種解釋是,很多人喜歡在夜深人靜之時聽這樣艱澀的課程;另一個解釋是,這樣的哲學課程真的很「催眠」。不過我個人覺得,如果一檔音頻課程能夠在一個煩躁的社會裡幫助大家入睡,也算功德一件。
在此後的幾年時間裡,有不少人不斷「催更」,希望聽到我推出更新的課程或節目。但我並沒有「打鐵趁熱」,還是希望能夠沉寂一段時間。這是因為在當下的市場中,類似的課程層出不窮,個人如果想學習,總能找到合適的書籍和在線課程。不過,我也發現類似的節目有趨同的趨勢,總是抓住「多數」,而未能很好地讓人「拾級而上」,乃至登堂入室。
《莊子.外物》中說:「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這裡提到的「筌」是一種竹編的捕魚工具。熱愛思考的人一定也有類似莊子這樣的感受,目標是魚,而在捉到魚後,作為捕魚工具的筌是可以被忘記的。本書在此意義上就是一個「筌」。大家在初步了解了一些哲學家的名字、流派、命題和大致思想之後,繞不開的一個目標就是直接去閱讀原著原典。這樣才能深入哲學家的思考脈絡,來體會原汁原味的思辨,而不用再去接受二手、三手甚至N手的轉介。然而,在普及課程和閱讀原著之間,隔著很多道鴻溝。本書其實就想成為一把梯子,助你拾級而上,得意忘言,踏入哲學思辨的正殿。哲學經典的意義是無法替代的。人也不能一輩子只吃副食品。
本書能夠得以出版,首先要感謝最初製作音頻節目時喜馬拉雅FM的團隊成員葉驊、吳思瑜和朱瑩瑩等人。他們從最初的策劃階段開始,就提出了很多非常專業的建議,並在後續營運過程中給予了持續的關注。陳詩妤同學將原本的音頻課程文案改寫為出版稿,並修訂了原稿中的一些差錯,在此一併致謝。然後要感謝的是中信大方的出版編輯團隊──蔡欣、趙瞳、夏明浩。他們專業而富有創造性的工作,給本書增色不少。插畫家何夢元與Pigone給出了傳神而切合主題的哲學家畫像,使得全書多了不少活力。最後要感謝我的妻子沈奇嵐。她一直鼓勵我走出自己的舒適圈,面對大眾來講授哲學,還在我陷入創作瓶頸的時候承受了我的焦躁,給予我全方位的安慰、鼓勵和支持,沒有她的陪伴,本書的出版是無法想像的。
郁喆雋
2021年10月
於復旦大學光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