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節錄)
我真正認識的第一個死者,是我朋友哈莉特。我們十二歲時,她跳進氾濫的小溪拯救她的狗貝兒,結果就這麼溺死了。我幾乎不記得那場喪禮,不記得任何人的悼詞,也不記得有哪些老師前來追悼她、有哪些老師哭了。我不記得哈莉特那隻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坐在哪裡,甚至不記得牠是去參加喪禮還是待在家中。
我只記得自己坐在教堂長椅上,盯著那口上了蓋的白棺材,滿心想知道棺材裡裝的是什麼。我實在無法理解這個概念──她就在那裡,卻又不在那裡,而且沒有任何有形證據證明這一點。我滿心不耐煩,只想看看她。除了想念朋友之外,我似乎還少了什麼東西,感覺別人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我恨不得親眼看見她,恨不得理解這一切,而這份欲望成了我為朋友哀悼的障礙。她看起來還像我認識的那個哈莉特嗎,還是她的樣子變了?她聞起來像那些腐爛的喜鵲嗎?
我不畏懼死亡,反而對此好奇不已。然而在學校,師長總要我別過頭、別去看鳥屍、圖畫、我死去的朋友。在課堂上、教堂裡,他們給了我不同的死亡畫面,口口聲聲告訴我:死亡不過是短暫的狀態。他們給了我一套現成的觀念,試圖取代我憑自身經驗逐步拼湊的觀念。他們迴避問題,對我心目中簡單明瞭的事實做出奇怪的反應,以此告訴我:死亡是禁忌,我應該懼怕它才對。
死亡無所不在,新聞、小說、電玩遊戲都能找到它的蹤影。它存在於超級英雄漫畫,作者能每月隨心所欲地逆轉它;存在於網路上隨處可見的真實犯罪Podcast、一則則真實故事的小細節,以及童謠、博物館、美麗女性被謀殺的電影中。然而,我們看見的總是修改過的影像。我們也許會聽聞各種駭人消息──住戶在公寓裡被活活燒死、飛機消失在汪洋大海之中、男子駕駛卡車衝撞行人,不過這一切都過於難懂,現實與想像交融之後成了背景雜訊,死亡無所不在,卻又和我們之間隔著一層面紗,抑或只存在於虛構故事。我們彷彿身處電玩世界,一轉身,地上的屍體便消失無蹤。
問題是,屍體總不可能憑空消失吧?我坐在那間教堂裡,盯著朋友的白棺材,心裡很清楚:有人將她從溪水中拉上岸,有人替她擦乾了身體,有人將她搬到了這裡。在我們無法照顧她之時,有某些人做到了。
全球平均每小時有六千三百二十四人死亡──每天十五萬一千七百七十六人,每年五千五百四十萬人。換言之,每半年過去,就有超過全澳洲人口的人類從地球上消失。若在西方世界,大部分的人死去後,會有人致電他們的親屬,有人推著輪床來收屍,將遺體運送到太平間。有些人死後會躺在原處靜靜腐爛分解,直到鄰居忍無可忍為止,並在彈簧床上留下人形輪廓,必要時會有另一個人被請去清潔現場。
當死者沒有親屬時,會有人被請去將公寓中構成獨居生活的所有物品清空,鞋子、門前踏墊上的雜誌刊物、到頭來還是無人翻開閱讀的書堆、冰箱裡保存得比主人還久的食物,有些拿去拍賣,有些送到垃圾場。到了殯儀館,也許會有遺體防腐師盡量讓死者顯得不像是屍體,而像是沉沉睡去的生者。這些人負責代為處理我們不忍直視的事物……至少,我們是如此認為。死亡在我們看來簡直像天塌下來了,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我們絕大多數都和完成這些必要工作的普通人毫無瓜葛,他們被我們推到了遠處,和死亡本身同樣隱諱又神祕。這群人沒沒無聞、無人頌揚、無人知曉。我對死亡與相關工作者的興趣,多年下來成了籠罩生活的一張網,我只能自行想像的真相,這些人天天都會接觸到。當我們看不見怪物形影,只能隱隱聽見空調出風口傳出的腳步聲時,心中的恐懼必定會倍增,然而在面對死亡時,除了悄悄逼近的腳步聲之外我們什麼都不准看見,無法憑藉真實事物建立基本觀念。我想認識人類死亡最尋常的面貌──不是照片,不是電影,不是鳥類,也不是貓咪。
在尋求解答時,世人往往會在教堂、諮商室、山上或海上找到答案,但我不一樣。我是記者,平時工作就是對別人提問,這時我就會相信──抑或是希望──能從其他人身上找到答案。我制定了計畫,準備找到天天在死亡身邊工作的這群人,請他們介紹他們的工作與工作方式。除了探索相關產業的運作機制以外,我還想探討我們和死亡的關係如何顯現在他們的工作流程之中,以及這份關係為死亡相關工作所奠定的基礎。西方死亡產業的一大前提是:我們生者不能在場,或者說不需要在場。不過,假如我們將這份重擔外包給別人是因為自己承受不了,那他們又是怎麼承擔下來的?他們也是人,我們和他們不應區分你我,大家都同為人類。
我想知道的是,當我們以這種模式將死亡工作外包給別人,是否就剝奪了自己應獲取的基本認知?我們生活在人為的否定狀態,存在於天真與無知的邊界地帶,是否培育出了不符合現實的恐懼?假若明確了解死亡、看清了死亡,是否就能消除對死亡的恐懼呢?我想看到剝除了浪漫幻想、詩情畫意與矯揉粉飾的死亡,這是所有人終將面臨的一件事,我想看到它最為赤裸、最為平凡的真面目。我不想看到任何委婉的文飾,不想聽滿懷善意的人叫我邊喝茶吃蛋糕邊談論悲傷。我只想尋得一切的根源,從中培養出屬於自己的理念。
「你怎能肯定自己畏懼的就是死亡呢?」散文家唐.德里羅在《白噪音》一書中寫道:「死亡是如此模糊不清,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感覺、長什麼模樣。你可能只是心裡有個個人問題,這個問題以宏大而普遍的議題形式浮上水面罷了。」我想將死亡縮小為我能捧在手心、能處理與承擔的大小,將它縮小到人類的大小。
然而我越是和人談論此事,別人對我提出的質疑就越多:你來到了不必來的地方,是想要找到什麼?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燃燒自己的生命與心靈?
從前的我一直活在安逸幻象之中,以為記者無論如何都能客觀地觀察世界,成為事件與他人之間的中介,在報導的同時不受任何影響。我以為自己刀槍不入,結果我錯了。我從前的缺失感確實存在,我也深深意識到了它,卻萬萬沒料到這份傷害的影響之深。原來我們對死亡的態度,對日常生活造成了如此深切的影響。在這種態度下,面對破碎瓦解的事物,我們不僅無法理解,甚至無法好好哀悼。我終於目睹了死亡的真面目,在看清現實時受到了幾乎無法用言語描述的深刻改變。除此之外,我還在黑暗中找到了另一樣東西。潛水手錶在漆黑海中發光,孩子臥房天花板的星星貼紙在夜裡散發螢光──關了燈,我們才能看見黑暗中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