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用胃與腦愛台灣
沈方正(老爺酒店集團執行長兼礁溪老爺酒店總經理)
在台灣有二種事情討論起來會是大家有主見但人人有意見的,而這二個重要主題就是「政治」與「小吃」,談起「政治」藍綠紅白各有立場,說起「小吃」南北東西各有支持,在我看來這兩樣都是聊起來很容易有意見,但其實很難深入了解窺其堂奧。
從小就因為媽媽能煮、爸爸好吃,所以三天兩頭家中宴客,也週週各地尋覓美食,由於地緣關係,從幼稚園、小學年代就在龍山寺對面的鐵棚下,以及西門町周邊混吃混喝,養成了我一直以來熱愛在台灣各地尋找小吃的習慣。從事飯店行業多年,不熟識的朋友會以為我下班都在找好餐廳吃飯,但其實我人都在小吃攤啦!
台灣的小吃有它獨特的地域趣味特性,肉圓、炕肉飯很彰化,水蛙湯很雲林,白醋涼麵、雞肉飯很嘉義,蔥油餅、餛飩湯很基隆,意麵很南投,肉羹很宜蘭⋯⋯點名數下去真的是細數不完。
小吃的區域特色跟物產有關、跟族群有關、跟氣候有關、跟生活工作有關,它除了是庶民的生活日常之外,也是各地特色的寫照,如果食客們只是到處追逐知名小吃,花個幾佰塊撐飽肚皮與手機那就真的太可惜了,往往花了錢浪廢了時間而吃不出門道真滋味,愛台灣從好好了解小吃背後的,也許是最寫意浪漫的方法。
本書作者傅士玲明顯就是一位行家,因為在我的認知中「黑白切」是台灣小吃中看似最簡單、實則最困難的活兒,因為北部的米粉湯麵攤的清燙白切流的豬肉各部位的前處理、分類烹煮都有細功夫,要老經驗、要能堅持,同時早上開攤的一定要半夜黎明即起,選用溫體豬肉是好吃的唯一選擇。所以,如果你住在美國,很抱歉再八百年也不會吃到美食級的黑白切。
但如果我們往南部走又是另一方光景,香腸熟肉流的黑白切攤子上,動輒數十種溫體肉類加工品與蔬食,主理人必須有辦桌大主廚的手藝與極為勤奮的精神,因為各項物料的準備及加工要比北部花更多時間料理,蟳丸、香腸、糯米腸、粉腸、豬肝切起來花一、兩百元即可獲得米其林般享受,配個冰台啤更是絕佳「餐酒搭配」(Pairing)!
懂麵線、肉圓、臭豆腐、乾麵、四神湯、雞捲等等,不算台式小吃行家,過黑白切這一關才是門檻,基於現代生活的快速與食材工業化處理的趨勢,保留精采的黑白切文化越來越難,早起晚做的重勞動吃食工作也不容易找到年輕輩繼承,作者不辭辛苦四處採集用心研究,讓好學好吃者又多了好途徑,以胃跟腦來愛台灣。
讀者們真的要俯首聽命按圖索驥,快快買了書再整裝出發,真期待我們在台灣的某處小攤上驚喜偶遇,尋找大家心目中台灣小吃的真命天子,體驗職人技藝烹調出的感動。
自序
美哉,台灣豬黑白切
一九六○年代沒有黑白切這個名詞。第一次聽到黑白切是研究所畢業兩年(一九八九年)後進入出版界。北漂台北的同事下班經常結伴用餐,有一回他們忽然向我提出邀請,「要不要一起吃晚飯?」我問吃什麼,大眼睛的漂亮台東女孩說,「就黑白切囉!」看我滿臉問號,她接著解釋,就是隨便切一些小菜的那種店,有滷肉飯、陽春麵、乾麵什麼的。
喔,就是台灣最傳統的小吃,供應主食、小菜、燙青菜、湯,平價隨意,有錢沒錢都能飽餐一頓。這類型小吃店,在台南稱飯桌仔,嘉義叫滷熟肉,從早餐賣到下午。如果主打早餐場,主食除了白飯,還會有地瓜稀飯、白稀飯、鹹粥或肉粥。菜式可比街頭巷尾的自助餐便當店,魚肉、醬菜、涼拌菜、炒菜樣樣有,雖是外食,卻有在家吃飯的親切感。
可是,飯桌仔不是自助餐,飯桌仔和香腸熟肉或滷熟肉也不完全相同。但這個問題,恐怕出了台南就不成問題。台南人的飯桌仔往往有大量魚鮮,天天不重樣,以熱炒、熱湯為主。香腸熟肉比較像點心,涼菜居多,雖是小菜卻有一些手工菜,如蟳丸(嘉義稱蟳糕)、米糕、大腸米、三色蛋、蝦捲、肉捲或雞捲。黑白切很顯然是另一個門類。但這三大門類的餐點型式,都不能用隨意吃任意切籠統形容了事。
飲食是很個人的事,吃到喜歡的開心得不得了,忍不住跟好朋友分享,這是情感交流,作為社交密碼意思是「咱是自己人,好康相報」。有時在應酬場合遇到美食家,難免對桌上的菜餚一番品評,說著說著就天南地北牽扯起各地方各種飲食,有些人貢獻個人體驗,有些人貢獻鑑賞力,這是文化交流。
美食美不美,多半的時候都是文化交流。你愛蘿蔔他愛青菜,蘿蔔豈能和青菜相提並論?當然不。我愛小吃你愛大餐,小吃也不能與大餐用同一標準衡量。所以,好好吃,用心吃,懷著感激的心情吃,別辜負犧牲自我來滋養人類的各種食物。
人的喜好受限於生命經驗,好吃的東西吃多了、吃膩了自然不稀罕。肚子不餓的時候和飢腸轆轆相比,攝食的生理動力如果遠大於心理安慰,眼前的食物自動化身為美人貂蟬,否則很容易淪為雞肋。
唯一例外,是每個人藏在魂魄深處那些個最愛。有一次在香港工作了五、六個小時,累垮了,但吃喝一天下來肚子一點也不餓,卻非還要吃九記牛腩不可。困難重重徒步跋涉到九記,等了一會兒占到位子,終於嚐到日思夜想的咖哩牛腩,閃電般唆完,撐啊,肚皮繃得緊緊的,差點使不上力氣站不起身。臨走依依還外帶了三碗牛腩,要隔天拎回台北繼續吃。
那一次,我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覺得最好吃的東西,再不餓也能吃得下,它和甜點一樣,有專屬的另外一個胃。至於什麼東西值得裝進那個胃,都是一眼萬年那種充滿執念不悔的食物。初戀那位未必最好,但你沒見過不懂。我見過,我知道就好。最美好最難忘的,都個別而私密。
年輕時處於攝食至上階段,是這麼想。有點年歲後,卻開始惶惶不安於好多常民飲食因為製作辛苦,後繼無人而紛紛退場,即將要消失在我那個一眼萬年的胃袋裡。
特別是黑白切。按傳統製程,它品項繁多必須分門別類處理,光是清洗少則兩小時,多則三、四個鐘頭,又油又腥,得穿著雨鞋、防水圍裙,摸黑起早,搶在豬肉與內臟還不需要進冰箱冷藏前,新鮮現煮。
會下廚的都知道,包子餃子的肉餡要當日鮮肉,冰凍解凍後的肉做成內餡就是不好吃,無法多汁爆漿。黑白切更是最考驗豬肉與內臟鮮度的小菜,尤其內臟。我常覺得黑白切小店的主食,其實是消食的配菜;米粉湯、米苔目、滷肉飯、切仔麵……如果沒有了黑白切,那頓飯必黯淡無光,即使吃了主食也沒吃飽的感覺。
也不是有豬的國度都有好吃的黑白切,只有離鄉去國多年的人知道,台灣豬滋味無窮好,鮮甜香腴、有滋有味,每個部位都能做出上品菜色,即使只是一勺豬油或豬油渣,也能讓人心滿意足吃光一鍋飯。
以黑白切將整頭豬百分之百完食,實乃我輩不負此生相遇的至情真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