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前行政院院長、國立陽明交通大學終身榮譽教授 毛治國
「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邱吉爾晚年得志六十五歲當上首相,這時他的命運就正式與大英帝國連結在一起。
古人說「大事難事看擔當、順境逆境看襟度、臨喜臨怒看涵養、群行群止看識見」,邱吉爾的擔當、襟度與識見,質疑的人不會多;但他的涵養則極具爭議性他以脾氣壞出名,甚至還有憂鬱症傾向;但他卻每每都能從高壓的負面事件中,找到正向反應的支撐點,使他擺脫情緒的綁架,扮演好國家領導人的角色。這是邱吉爾之所以令人佩服的人格特質與心理素質。
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淸」;但現實世界許多複雜的決策,旁觀者看到的通常都只是浮現在表面,想當然耳的熱鬧;至於隱藏在混沌表象背後的事理脈絡與因緣成果的眞相,除非操盤者本人「誠實」地現身說法,否則往往難被揭露。面對這種「當局者淸、旁觀者迷」的可能困境,本書作者幸運的地方是:有關邱吉爾的各種第一人稱、第三人稱的資訊非常豐富,所以只要當事人具備充分的專業訓練以及鍥而不捨的努力,要「復盤」還原一幕幕歷史場景是有可能做到的;而有這樣的作者為自己寫出這種品質的傳記,如果邱吉爾地下有知,也應該為自己感到幸運。
曾國藩說「本事是逼出來的」,意思是:再有才能的人,如果不將他投入到無所逃避的艱困問題情境當中,那些經傳頌而成為經典或傳奇的精彩決策是做不出來的。邱吉爾在一九四〇年五月十日被英皇告知要其出任首相;但就在同一天德軍閃擊比利時,發動侵法戰役;於是上任的頭一個半月,邱吉爾面對的就是一個兵荒馬亂、骨牌連倒、四面楚歌、手忙腳亂的空前危機狀態。在這段關鍵時刻,籠罩著邱吉爾的是幾個攸關國家存亡的大難題:如何聯合三大政黨組成戰時內閣,並凝聚行動共識?如何進行英倫的防禦部署,以抵抗希特勒箭在弦上的跨海攻擊?如何確認法國能否頂住希特勒攻勢而挺下去,以便決定該用什麼力度去回應法國對支援空中戰力的不斷需索?如何為被圍困在比利時海灘的四十萬英軍,想方設法予以撤離?如何讓美國羅斯福總統相信他所組的新內閣可以挺過危機,因而願意作他對抗希特勒的後盾?如何回應抱持失敗主義的主和派政敵,在國會(下議院)公開質疑英國獨立作戰能力,並不斷逼宮要求與希特勒和談的主張?如何面對英國國庫黃金儲備,乃至英國皇室等應該及早撤退居到加拿大的提議?兵臨城下之際,才接掌帥印、披掛上陣的邱吉爾,面對這些撲面而來的連串問題,不容他有任何猶豫的時間,他必須立即理淸它們的頭緒、籌謀對策、採取行動。
邱吉爾孤傲的個性,加上曾經遊走三黨的不良紀錄,使他在國會中人緣不佳,甚至受到鄙視,完全不屬於眾望所歸型的人物;而提倡姑息主義的英相張伯倫倒臺後,向英皇推薦邱吉爾繼任首相,也沒安什麼好心,未嘗沒有讓他先墊個檔,只當一個必要時可予犧牲的棄子;因為當時其他虎視眈眈的政敵,也沒有任何人看好他可以撐過橫亙在前的諸多難關;甚至許多派系領袖從開始就在盤算,一旦邱吉爾垮臺,由自己來接手組閣的可能性。
「時代考驗靑年、靑年創造時代」曾經是鼓舞臺灣一九七〇至一九八〇年代年輕人的勵志口號;這一口號其實在「究竟是時勢造英雄,還是英雄造時勢」這個問題上選了邊,站上「時勢造英雄」的隊。邱吉爾的故事也為「時勢造英雄」提供了最好的佐證:時勢給了邱吉爾試煉的機會,而邱吉爾也把握了這個機會,成功創造了他那個時代的歷史。不過,邱吉爾之所以能夠成為「在對的時間,做出對的事的那個對的人」,我們還可用「英雄要有用武之地」與「機會只留給準備好的人」這兩句俗話來理解,因為這兩句話連結起來的意思就是「要成為能夠創造時勢的英雄,就必須在時勢到來前就把自己先準備好」。羅伯茨所寫的這本邱吉爾傳記,以「準備」與「試煉」為名,分為上下兩部,恰好反映出與上述完全相同的觀點。
邱吉爾出身著名的老牌貴族世家,從小就自帶主角光環,自我感覺良好;又因為成長於大英帝國國力的顚峰時代,所以繼承帝國輝煌的光榮,就成為他自然萌生的一種使命感;甚至他從小就宣稱自己有朝一日會出來拯救英國。事實上,後來在首相任上,每當邱吉爾遭遇近乎絕望的困境時,使他重新站穩腳步、恢復鬥志的心理支撐,就是大英帝國的光榮歷史絕不可終結在自己手上的使命感。
邱吉爾在六十五歲高齡,終於因緣際會,在英國最危疑震撼的時刻,等來了他盼望了一輩子的首相寶座;而在沒有任何人看好,都認為他只會是一個短命內閣的情形下,他不止挺過了備極艱辛、孤軍奮鬥的英倫保衛戰,最後還聯合眾多同盟國迎來了歐洲戰場的全面勝利,完成了他拯救大英帝國命運的歷史使命。
邱吉爾領導戰時內閣的初期是一段極為驚心動魄與動心忍性的歷程。在這一過程中,他顯現了愈挫愈勇的領導者人格特質,以及支撐這一人格特質所需具備的強韌心理素質。所謂人格特質是一個人面對環境,在思想、情感、行為上的特有反應方式;而心理素質則是面對挫折與痛苦時,紓解精神壓力、恢復心理平衡的堅韌性。談到心理素質,南非的曼德拉是佼佼者,他用威廉.亨利〈勇者無敵〉(Invictus)的詩句:「我永不屈服的靈魂……無懼命運之門有多狹窄、不顧生命之路還有多少罪罰;我是我命運的主人、我是我靈魂的統領。」作為心理療癒劑,使他在無止無盡、看不到希望的牢獄生活中,維持了絕不放棄的生存意志。邱吉爾與曼德拉兩人生涯經歷的內涵不盡相同,但心理素質試煉的本質則相同。
一九四〇年五月十三日,邱吉爾接任首相的第三天,就到國會去發表第一次演說。當時他正開始籌組內閣,國會內人心浮動,有人在盼入閣,有人在等著看好戲;而他則必須以新首相的身分,針對「三天前希特勒剛發動勢如破竹的新戰事,英國憑什麼去抵抗」的問題,向焦慮的英國民眾發表他的看法。由於內閣系統還處於「剛開機狀態」,所以邱吉爾在那一刻也確實拿不出任何具體的因應對策,於是他就用「大英帝國曾是世界霸主的底氣」作為槓桿,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血、淚、汗」演說:他誠實告知民眾未來將會是一場非常漫長的苦難與鬥爭;他坦承「除了鮮血、苦幹、眼淚、汗水,我無可奉獻。」;他也堅定宣示「我們的政策就是戰鬥、我們的目標就是勝利!」他用這樣的宣告來與主和派劃淸界線,鼓舞群眾與他一起來捍衛大英帝國的獨立與自由,並讓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為何而戰」!
一個多月後的六月十八日,當法國向德國提出等同投降的議和時,這代表德軍已可能隨時發動進犯英倫的戰役,邱吉爾又適時發表了「我們將在海灘上戰鬥」的演說,聲嘶力竭地向民眾心戰喊話:「我們將在法國奮戰……在海洋奮戰……在空中奮戰,我們將保衛我們的島嶼,不計一切代價!我們將在海灘上奮戰……在原野和大街上奮戰……在山丘奮戰;我們永不投降!」
領導者要化危機為轉機,竅門就在:為徬徨、茫然、失志的群眾,指引一個明確的方向,並帶領他們克服困難、達成目標。邱吉爾在這個關鍵時刻,就把「如果大英帝國再存續一千年,那麼目前將會是它歷史上最光輝一刻」的自我期許,轉化成為一個用來鼓舞英國民眾的共同奮鬥目標。這種為帝國光榮歷史的繼往開來而戰的訴求,呼喚的是為自己的價値信念而戰的決心。
邱吉爾年輕時所刻意自我培養的修辭功夫與口條訓練,這時就派上用場,使他成為一個遣詞用字、精準鏗鏘,引經據典、得心應手,雄辯滔滔、深具群眾魅力的演說家。値得注意的是他所使用具煽動性華麗辭藻,除了用來喚醒民眾集體潛意識中,大英帝國不屈不撓精神終將獲勝的自信心外;更重要的是他要讓整個國家跟他一樣,還要更進一步下定奮戰到底、絕不投降的決心。他在上任初期就曾多次提出「這座島嶼即便淪陷,我們廣大的海外帝國臣民,在皇家艦隊護衛下,仍將繼續戰鬥」的說法,用來反擊逼迫自己攤牌的主和派,表達出他斬釘截鐵、絕不動搖的「永不屈服決心」!凡是處理過困難問題的人都知道信心與決心之間的區別:信心往往來自不穩定的浪漫情懷,在緊要關頭可能動搖;但決心必然以死生相許。
邱吉爾領導戰時內閣期間是他人生的高峰期,也讓他實現了拯救英國的自我預言。他在希特勒以泰山壓頂之勢席捲法國戰場的同時,即時站穩了新內閣的腳步,並也初步穩定了英國的軍心與民氣,這使他得以面對隨即展開的大不列顚保衛戰。攸關大英帝國命運的英法海峽制空權爭奪戰,始於一九四〇年七月;德英兩國空軍你來我往鏖戰兩個多月後,九月中旬展開大決戰,結果英軍勝出,使不可一世的德軍嘗到了開啟二戰戰端以來的首場敗績。而這個敗績也使希特勒決定先放掉英國這個目標,將兵鋒轉向東方的蘇聯。換句話說,大不列顚防衛戰的勝利,使跌到谷底的大英帝國命運開始逆轉,也使邱吉爾「用戰鬥求勝利」的目標出現希望;所以對於在這場空戰中獻出寶貴生命的英國靑年,邱吉爾感性地說出了以下的名言:「人類衝突的戰場上,從未有這麼多的功績屬於這麼少的一群人。」
英倫保衛戰的勝利,為盟軍未來的歐陸反攻保留了重要的前進基地。不過,邱吉爾「苦撐待變」的基本情勢,並未因此而立即改變;一直要等到美國羅斯福總統伸出明確的援手,乃至美國正式對德義等軸心國宣戰,以及希特勒東線的攻蘇戰事受挫顯露疲態後,他要「戰勝納粹德國、挽救大英帝國命運」的目標,才算有了踏實的著落。
若要用一句話評論邱吉爾,我會說他並非完人,但他是個當之無愧的英國偉人。
二〇二三年八月十三日
序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日星期四,《週日派遣報》(Sunday Dispatch)的編輯查爾斯.伊德(Charles Eade)在溫斯頓.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與夫人克萊門汀.邱吉爾(Clementine Churchill)位於倫敦騎士橋(Knightsbridge)的新居,和他們共進午餐。伊德準備出版這位前任首相的戰時演講,正在進行編輯,而他們預定討論最後一卷。
午餐開始前,伊德在書房等待。後來他形容,那是一間「美輪美奐的房間,精裝的英、法叢書塡滿內嵌入牆的書櫃」。邱吉爾說,這是他「裝腔作勢的圖書館」。牆上裝飾兩幅畫,一幅是邱吉爾偉大的祖先第一代馬爾博羅公爵(Duke of Marlborough),另一幅是邱吉爾的肖像,由約翰.拉沃里爵士(Sir John Lavery)於一戰期間所繪。
午餐反映英國戰後的配給制度:一份雞蛋料理、冷火雞肉與沙拉、聖誕布丁和咖啡。他們喝了一瓶波爾多(Bordeaux)市長不久前送來的紅酒。伊德是邱吉爾信任的記者,戰爭期間,兩人曾經多次共進午餐。邱吉爾告訴他,昨天晚上法國大使館的晚宴,自己醉得一塌糊塗,還呵呵大笑,說「比平常還醉」。
幾杯白蘭地和一根雪茄後(伊德還把雪茄的環標當作紀念品帶走),邱吉爾開始討論出版戰時演講的年至一九四五年間致多位內閣大臣與參謀長的備忘錄、訊息、便函,總計六十八卷,並允許伊德隨意翻閱。
邱吉爾於首相任期經手的業務,數量之龐大,伊德自然表示讚嘆,此時「他向我解釋,他之所以能夠主導這些工作,因為他整個人生接受的訓練,都是為了在戰爭期間擔任那個高位」。兩年前,邱吉爾在一九四三年八月魁北克會議(Quebec Conference),也對加拿大總理威廉.麥肯齊.金(William Mackenzie King)表達這樣的感想。當金對邱吉爾說,沒有其他人能在一九四〇年拯救大英帝國時,他回答「他受過非常特別的訓練,經歷之前的大戰,在政府內歷練豐富。」金附和道:「確實,這點幾乎就是天意或命中注定,那種舊時長老會的想法──他是上天為這項任務欽點的人。」曾任邱吉爾戰時次級部長的保守黨政治人物黑爾什姆勛爵(Lord Hailsham)重申這個想法,他說:「在當代歷史中,有那麼一次我看見上帝的手指,就是一九四〇年邱吉爾當上首相。」
三年後,邱吉爾在他的著作《風雲緊急》(The Gathering Storm)最後,即戰爭回憶錄的第一卷,用了更有詩意的話回應金和伊德。回憶一九四〇年五月十日星期五那天晚上,希特勒對西方發動閃電戰不過幾個小時,邱吉爾成為首相,他寫下:「我感覺彷彿自己與命運同行,過去的人生只為這個時刻、這個試煉準備……不能責備我開戰或企圖準備開戰。我認為我非常懂得戰爭,而且確信我不會失敗。」
十六歲的時候,他告訴一位朋友,他會拯救英國免於他國入侵。至少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相信自己的命運。他畢生景仰拿破崙與祖先第一代馬爾博羅公爵約翰.邱吉爾(John Churchill),因此堅信他也是擁有天命之人。他身兼斯賓塞與邱吉爾兩大望族之名,貴族出身賦予他極大自信,批評傷不了他。對抗法西斯主義與共產主義兩大極權的雙重威脅,他的立場儘管勇敢,但也孤單。他在乎一戰殞落的同志可能會擁護什麼觀點,勝過下議院活著坐在長椅上的同僚發表什麼言論。
朋友因戰爭和意外被殺(如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或因酒癮過世(如F.E.史密斯〔F. E. Smith〕);此外,還有許多本書將會提及的事情,回想起來經常惹得邱吉爾落淚。熱情與感情經常左右邱吉爾,而且即使身為首相,又在一個崇尙不苟言笑的時代,他從不介意當眾哭泣。這只是令他遠遠與眾不同的諸多性格之一。
本書探索了,在一九四〇年到來之前,邱吉爾過去的人生如何為了領導二戰準備。他成為首相之前的六十五年曾經學到什麼五花八門的教訓──那段錯誤與悲劇、奮發與激勵的歲月;當文明承受極大煎熬與試煉時,他又如何運用那些教訓。雖然一九四〇年五月,他確實與命運同行,然而那也是他窮盡一生,自覺塑造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