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一
飄零與再飄零:立足香港的哲學思辨,面對憂患現實的靈根再植
沈旭暉/國際關係學者
陶國璋教授、趙善軒博士合著的新書《再飄零:離散時代與社會撕裂的哲學思考》,書名源自中國新儒家代表人物、創立新亞書院唐君毅先生的名句,承傳了新儒家對亂世的憂患意識。兩位新亞學人以我們珍視的香港過渡到當刻「新香港」的社會現況為基礎,談論中西哲學的異同,手持思方利劍刺穿上位者的盲點,給予身處飄零世代的你我洞見社會真相,思考未來的可能。
回首前麈,昔日的飄零,和如今的「再飄零」極其相似。一九六一年,唐君毅發表〈說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一文,認為海外華僑因東南亞各國政府的壓抑,海外華僑社會將面臨全面崩潰。一九六四年,他發表了另一篇文章〈花果飄零及靈根自植〉,就現實的局限提出了應對方法:
「一切人們之自救,一切民族之自救,其當抱之理想,盡可不同,然必須由自拔於奴隸意識而為自作主宰之人始。而此種能自作主宰之人,即真正之人。此種人在任何環境上,亦皆可成為一自作主宰者。故無論其飄零何處,亦皆能自植靈根,亦必皆能隨境所適,以有其創造性的理想與意志,創造性的實踐,以自作問心無愧之事,而多少有益於自己,於他人,於自己國家,於整個人類之世界。」
面對中華民族的苦難,唐君毅正視現實,花果縱使飄零,能夠獨立自主的人,依然可以靈根自植,以待將來時機許可再創一番事業。此種憂患意識,顯見在那一代因中國共產黨專政逃難到香港、臺灣的新儒家學者,其中錢穆、張丕介、唐君毅等在一九四九年到香港創立新亞書院,以行動表達何謂靈根自植,希望藉由學術保存中共摧殘的真正中華文化,皈依普世價值,並且與國際接軌對話,造就了一代又一代充滿獨立思考能力的香港人。無論我們是否曾就讀香港中文大學,是否讀過哲學,其實廣義上,都已經是南來文人的學生。
這靈根卻因近年正式失去自由的香港面臨新一波危機,敢於思考、道出真相的知識分子,不少無奈四散至海外尚有自由的國度,才能保存獨立自主的人格,繼續昔日以為是理所當然的思考討論。按此一歷史脈絡,陶國璋教授、趙善軒博士的新書延續、深化了上世代的議題,面對「再飄零」世代,為你我提供「離散時代與社會撕裂的哲學思考」,使靈根能夠再次自植於當下。
《再飄零:離散時代與社會撕裂的哲學思考》收錄了兩人十四次的精彩對談,立足香港,橫跨古今中外,像〈牟宗三的「內聖外王」思想與唯物辯證法的思維虛妄〉、〈馬列史毛主義者對權力的迷戀:何以至死不渝?〉等,談新儒家政道與治道之別,批判馬克思唯物辯證法無視道德,馬列史毛主義者戀棧權位的弊病;〈民主的價值:「獅子與狼」之喻〉、〈自由:普世價值的探索——蕭若元與哈佛博士吳錦宇的辯論解析〉、〈為何有人支持專政?〉等,比較中西哲學的良知、自由、專政等概念定義,現代面臨的挑戰及其價值;〈青年人的困境與對策:防止他們陷入絕望,論「生於亂世」的命題〉、〈陣營的對立:探討道器之爭與暴發戶、小資產階級的矛盾〉等,分析香港時事所呈現的社會問題,關心市民面對的困境,都一再體現公共知識分子對世界的關懷。
這些本應常見的公共事務討論,隨著二○二○年香港政府實施《港區國安法》,已經不容於香港社會,亦一再印證「再飄零」的事實。香港人面對離散時代、社會撕裂的現況,都希望能夠繼續保存獨立思考、人格,而非全面屈從於利維坦的鞭子和糖果,成為唐君毅筆下人云亦云的奴隸。
那麼,香港人的靈植如何自植?這本書正呈現了新亞學人的典範,許多極具啟發的哲學對話,都能讓我們擁有厚實的思想裝備,學習新亞精神的「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繼續前行。
一九五八年,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和張君勱四人共同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面對故土蹂躪於極左鬥爭政體的悲劇,用個己生命詮釋了憂患意識:
「真正的智慧是生於憂患。因為只有憂患,可以把我們之精神從一種定型的生活中解放出來,以產生一超越而涵蓋的胸襟,去看問題的表面與裡面,來路與去路。」
陶國璋教授在《再飄零:離散時代與社會撕裂的哲學思考》說,他們這些對談,都是為了承接過去先哲的智慧,以自由討論延續文化生命,使靈根再次自植於當下。關於智慧、自由和靈根,往往在我們面對憂患困境時,最能解放及展現出來,個人如是,群體如是,民族亦如是。且讓我們一起正視現實,看清亂世種種煩囂,走出屬於新世代的理想未來。
導讀二
絕望與再生
無名/哲學教授、本書校訂者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道德經.第一章》)
陶國璋與趙善軒兩位先生新著《再飄零:離散時代與社會撕裂的哲學思考》(《再飄零》),就其主題而言,大概呼應著新儒家唐君毅先生〈說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及〈花果飄零及靈根自植〉二文的用心。這是一個花果飄零的時代,不論留守與流離,都如陶先生常說的「輕不著地」,腳下盡是虛無,失去立足點。然則新儒家素來強調超越的心性,在無可奈何的命遇之中,人總能夠主動穩住平靜的心靈,靈根自植,進而開放更璀璨的花果。飄零的意義,更在於其不限一地,普世的種子,得以散植更開闊的世界。陶先生本來師承新儒家一脈,其師牟宗三先生曾說:「人雖有限而可無限」,人生在世雖永有內外勾纏的種種限制,但人總可以主動創造無限的價值。陶、趙二位先生的新著,應該可以說是既繼承又開發了中國哲人的傳統。
認識陶先生者,應該都感受過其教研善於將抽象的哲學理論活用在平凡的現實生活之中。相信不少大學同學,都在「愛情哲學」、「死亡與不朽」、「幸福論」、「哲學、電影與人生」等課,體驗過陶先生如何深入淺出地在非常具體的日常課題當中,談出永恆的思想意義。尤記得在可以非常專門與學究的哲學課上,陶先生選取有別一般強調複雜論證的教學方法,轉而通過侯孝賢導演的《童年往事》,更具體地講授抽象的道理。這部《再飄零》,可說是陶、趙二位先生合作以哲學思考介入現實議題的再一次演示。
說起來,陶先生的《哲學的陌生感》,可說是我個人其中一本啟蒙書,其中關懷也許也貫穿了其向來的思考,而與《再飄零》一脈相承。在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世代,我們對於「陌生」、「荒謬」、「飄泊」、「虛無」、「絕望」這些概念大概絕不陌生,視之為負面,並有真切的體驗。這個地方桃花依舊,卻面目全非,一切如此熟悉,卻又陌生。於此陶先生指出,陌生的情懷當中隱含著更深奧的訊息,迫使人反省種種關於存在的追問:「世間存在著更真實的真相」(頁六)。我們都感受到這個時代種種可悲得可笑的荒謬,陶先生告訴我們:「荒謬感教人從熟諳而安穩的世界中撒離」,使習以為常在溫水中的青蛙重新清醒過來,進而思考「此間是否還有理性的光明?」(頁十三)。今天這裡的人無論肉身還是心靈總都飄泊在外,陶先生促使我們思考所謂的「家」到底是物理的空間,抑或是形上的歸宿,人對於自身「無家性」(homelessness)的正視,恰好構成了一種遙遠卻內在的召喚,「世上的家,形上的家是同抑或不同呢?」(頁二十二)。東方的智慧告訴我們,兩者終歸在終極處統合起。我們總是傾心於實在的立足點,懼怕虛無,陶先生提醒我們虛無卻可以轉化為一種「表示心靈敞開,迎接整存的可能性」的思維態度,「我們說真理是敞開的狀態,敞開只是經揭示所展示的自由狀態。自由是大白於世,澄明自在」(頁三十四—三十五)。我們都念茲在茲的自由,竟然就潛藏在因虛無而敞開的心境之中。最後當然是今人時感的絕望,一種從社會到個人以至於整個世界的絕望。陶先生卻澄清絕望與再生永遠是一對雙生雙成的概念,雖則「絕望是現實人生的盡頭」,只是莫忘「再生是理想的冀求,在此只活一次的歷程中,盡著自己最大的努力,改變現實的處境,徹底解決生命的絕望」(頁xiii)。如是,「陌生」、「荒謬」、「飄泊」、「虛無」、「絕望」不再僅有負面的意義,而更能轉化出積極的功能,啟發「真相」、「光明」、「家鄉」、「自由」、「再生」的追尋。《再飄零》之中花果的「飄零」,終歸連繫於每一個靈根的「自植」。
老子常說:「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第一章》)、「道常無名」(第三十二章)、「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第三十七章》)、「道隱無名」(《第四十一章》),「無」宛如是社會、人生乃至世界秩序的根本原則。從古至今,人類社會存在著太多的有為,虛偽、造作、干預、束縛、勉強廣泛遍布於一切的人事活動。在上位者,固然應該更為重視無為的價值,容讓百姓重建自由、自在、自然、自化的生活世界。而每個飄零的個人,其實也同樣值得重新思考無為的意義。「為者敗之,執者失之」(《第六十四章》),急躁的心態與行事往往導致與初衷相反的結果。勿忘勿助,也許是一個有待今人時刻自我提醒的重點。
無名
二○二三年秋序於無何有之鄉
參考資料:陶國璋:《哲學的陌生感》,香港:匯智出版有限公司,二○○三年一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