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你喜愛當代音樂嗎?
鴻鴻(詩人、導演)
有些指揮也寫作,不過,他們通常只書寫自己的音樂生涯。身為成功的指揮,約翰.莫切里(John Mauceri)熱中寫作的主題卻不是自己,而是古典音樂和現代人的關聯。不過,在他幾本中譯作品(如《大指揮家與古典音樂:當代指揮大師的工作技藝、曲目觀點與後臺故事》、《古典音樂之愛》)當中,這本《音樂之戰》無疑是最尖銳、最驚世駭俗的一本。他像個偵探、像個歷史學家,從二十世紀的三場大戰(一戰、二戰、冷戰)的官方歷史縫隙鑽入,抽絲剝繭,揭露一個問題的真相:為什麼二十世紀的當代音樂乏人問津?讀這本書之前,恐怕沒人料想得到,這不只是音樂圈的茶壺風暴,而是跟戰爭有關,跟權力有關,跟轉型正義有關……
當代古典音樂和以歌劇為高峰的十九世紀音樂之最大不同,在於與群眾脫鉤。爵士樂、搖滾樂、甚至電影音樂擄獲了大眾的喜好,反而「嚴肅音樂」成為一門「蓋高尚」的藝術,與「前衛」、「無調性」、「冷僻難解」劃上等號,必須以國家的力量支持才可能苟活。歌劇曾經是歐洲最重要的娛樂形式,而今這樣的功能已被電影、電視、網路串流、流行音樂取代,古典音樂變成一種需要拯救的瀕危動物。
要回答二十世紀音樂出了什麼問題,進而提出解方,當然是各方音樂學者必爭之地。比如寫作《陰性終止》的蘇珊.麥克拉蕊(Susan McClary)在「風格多元主義」的前提下,就一舉將藍調劃歸二十世紀音樂主流形式,這一脈絡含括了爵士樂、鄉村樂、搖滾樂、重金屬、說唱(Rap)、乃至後現代拼貼(例如John Zorn),凸顯非裔美國人的重大影響,拓寬了「古典音樂」的界域。而法國哲學家阿蘭.巴迪歐(Alan Badiou)則以華格納為座標,認為他消除了以往音樂與戲劇的斷裂形式,那種在碎片與局部中重新尋找整體性的嘗試,不但總結了過去,也開放向未來,以此在古典音樂本身當中尋求出路。
約翰.莫切里以這本《音樂之戰》,不但總結了這兩種觀點,而且更激進地重新思考與定位,當代音樂在多重性當中的各種相對立場。能夠如此直指本心,和他身為指揮對音樂的「體感」有關,這讓他的音樂學絕不枯燥。在這樣的基礎上,莫切里啟程回到二十世紀歷史的風向中去尋找解答──音樂不只是藝術的問題,藝術是在反映世界的動向。如果藝術出了問題,極可能是世界出了問題,或更根本地說,是世界被權力操控的方式出了問題。
莫切里出手就打破一些音樂史的迷障,從真實文獻中證明華格納和布拉姆斯這兩大「門派」的掌門人,其實如何彼此尊重並達成了和解;指出「前衛」和「當代音樂」的排他性之狹隘;並為電影和百老匯音樂據理力爭。
但是,身為音樂熱愛者,他並不是要把大眾音樂納入主流古典音樂而已(這個現在許多唱片公司已經做得不遺餘力了),而是要去鉤沉眾多被埋沒的二十世紀音樂。這本書最精采的論述,便在於指出當代音樂之所以被大眾敬而遠之,不只是「聽不懂」那麼簡單的理由,而是大家習以為常的「自然淘汰」說,一點都不自然,而是被世局影響的結果。
華格納偉大的歌劇革命,在被納粹利用來反猶之後,事實上是經由逃亡的猶太音樂家帶到美國,在好萊塢和百老匯發揚光大。現在的電影音樂主流,以音樂搭配影像動機的美學,完全與華格納一脈相承。但電影與劇場音樂卻被嚴肅樂界所拒斥,這些作曲家的純粹音樂作品(例如顏尼歐.莫利克奈音樂會的上半場都會排出他的實驗性曲目),也同樣被漠視。
這種漠視除了對娛樂化藝術的鄙夷之外,還有政治因素。二十世紀現代音樂的前衛實驗,包括德國和義大利二戰結束前的歌劇、蕭士塔高維契的歌劇與器樂曲、普羅高菲夫的電影配樂,有的被納粹或蘇聯貼上「墮落藝術」的標籤,有的被盟國貼上「愛國藝術」的標籤。莫切里卻犀利提問,這些有政治問題的作品,為何在戰後都一併消失了?
美國和蘇聯在二戰時聯手對抗德義,冷戰時期美國卻又和德義聯手對抗蘇聯,政治上敵友關係的變化,讓轉型正義無法落實,納粹、法西斯份子在戰後得到喘息的機會,也讓古典樂界乾脆對所有與政治問題沾親帶故的音樂,不碰不錯。十九世紀的大眾聽的都是他們的當代音樂,然而二十世紀的歌劇院與交響樂團卻只演奏上個世紀的作品,然後觀眾對不熟悉的曲目自然沒有機會選擇。這是當代音樂被消音的外在因素。
當代音樂被消音的內在因素,則是前述的古典樂界對大眾音樂的排拒,連極簡音樂、電影音樂也一併打入「媚俗」的範疇。莫切里從音樂的角度指出,這是視野被「音樂進化論」的觀念侷限,認為音樂必須越發展越複雜(所以史特拉汶斯基和荀伯格的「返祖」現象才被詬病)。但是複雜真的是唯一出路嗎?
我認為這是對當代古典音樂最有建設性的提問。撕掉標籤,廓清約定俗成的觀念,把音樂放回真實世界去理解。經歷這場洗禮,相信讀者對許多音樂的看法和聽法,都會大為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