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關於曼陀羅與X小姐的二三事
2.榮格與曼陀羅
榮格在《榮格自傳:回憶.夢境.省思》中,講述了他是在1916 年寫完《對死者的七次佈道》後,第一次繪製曼陀羅。但直到 1918-19 年,榮格在法屬瑞士的英國戰俘營擔任醫療指揮官時,他才開始瞭解曼陀羅繪畫。「我每天早上都會在筆記本上勾勒出一個小的圓形圖畫,一個曼陀羅,它似乎與我當時的內心狀況相對應。借助這些圖畫,我可以觀察到自己每天的心理變化⋯⋯。漸漸地,我才發現曼陀羅的真正含義:『形成、轉形、永恆心智的永恆再創造。』(《浮士德》,第二卷)這就是自性,人格的圓滿性,如果一切順利,這會是和諧的,但這不能容忍自我欺騙。我的曼陀羅是隱形圖案(cryptograms),⋯⋯在其中我看到了自性,也就是我圓滿的存在,它正在積極工作著。當然,一開始我只能朦朧地理解它們;但這些看來起意義非凡,我像於守護寶貴的珍珠一樣地守護著它們。我清楚地感覺到,它們是某種屬於核心的事物,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透過它們獲得了一種活生生的自性概念。我認為,自性就是我所等於的單子,就是我的世界。曼陀羅代表了這個單子,與心靈的微宇宙性質相是相呼應的。」
事實上,榮格對曼陀羅的發現為他後來的整個體系產生了關鍵性的影響:「我不得不放棄自我(ego)至上的觀點⋯⋯。我必須讓自己隨無意識而飄流,不知道它將把我引向何方。然而,當開
始繪製曼陀羅時,我發現,自己所走過的一切,所有的路徑,所有的步驟,都是為了回到一個點⋯⋯就是中點(mid-point)。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曼陀羅就是中心。它是所有路徑的引導者。它是通往中心、通往個體化的道路。⋯⋯在 1918 年到 1920 年的那些年裡,我開始明白,心靈發展的目標是自性。沒有線性的演化,只有自性的盤旋而上(circumambulation)。這種洞察力給了我穩定感,我的內心逐漸恢復平靜。我知道,當我發現曼陀羅是自性的一種表達時,我已經達到了我的終極目標了。」
榮格繼續研究並繪製曼陀羅,但直到 1929 年,他才在衛禮賢所翻譯的《金花的祕密》一書的相關評論中,發表了三幅作品,但是他並沒有提出「積極想象」有關的論點;而且,只有在他去世後出版的《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中,才承認那些圖是他的作品。
其實,從榮格職業生涯的起點,曼陀羅的形式就深深吸引了他。在他的醫學博士論文《論所謂神祕現象的心理學和病理學》中,他研究的那位可能是夢遊症的患者表妹,在幻想中繪製了一幅詳細的圓形圖。而在與佛洛伊德合作期間,榮格寫下了《力比多的轉化和象徵》。在這本書中,他詳細論述了對稱的夢城、十字架、太陽輪和神祕玫瑰等等;不過直到 1952 年他修改了這本著作,他才明白寫出這些都是曼陀羅符號。
在榮格一生中,曼陀羅在他不同階段的作品裡,是一直出現的主題。一直到他八十多歲時所寫的最後一部作品《飛碟:一則現代神話》裡,他明白地表示曼陀羅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傑出的象徵:「與不明飛行物相關的心理體驗,包括『圓形』的靈視,是圓滿的象徵,也是以曼陀羅形式表現出來的原型。曼陀羅通常出現在心靈混亂和困惑的情境下。這時所形成的原型,代表了一種秩序模式,就像一個標有十字的心理『取景器或一個四等分的圓圈,疊加在這些心靈混沌之上,讓所有的內容都各得其所,並通過保護性的圓圈將紛亂的混亂凝聚在一起。」
榮格之所以這麼重視曼陀羅,當然是和他一生關於心靈的理論有關。儘管從1906 年起,榮格對佛洛伊德極其認同,兩人之間不論在關係上還是知識上都十分親密;然而,有關心靈結構的理
解,兩人在最基本的出發點上,也就是認識論和方法論上,從一開始就不一樣。在與佛洛伊德開始專業往來的初期(1906 年12 月29 日),榮格在給他的一封信中,覺得有必要講出他們之間的差異,而提出五點「我們見解不同之處」。第一點,是關於榮格研究臨床「材料」的不同(「我正在治療的⋯⋯是那些未受過教育的瘋狂病人⋯⋯罹患早發性失智症,不同於佛洛伊德在維也納所治療的是受過教育的菁英,這點榮格並未在信裡直接點明,僅是暗示);第三點是關於他們在經驗上的差異(榮格比佛洛伊德年輕十九歲),而第四點是有關「精神分析的天分」 ,榮格覺得佛洛伊德「兼具質與量」的優勢。至於第五點,榮格舉出自己並未親炙佛洛伊德接受訓練,而與這位年長大師缺乏接觸的「缺點」。然而,最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第二點。榮格輕描淡寫,卻是簡潔而有力地說道:「我的教養、我的出身背景以及我的科學預設前提,無論如何,都徹底不同於你所擁有的。」
儘管這時的榮格,對這個「都徹底不同於你所擁有的」,具體地來說,並不清楚(可能在意識層面也還沒有實體的存有)明白究竟是什麼;但佛洛伊德卻是在直覺上很敏感的覺察了,在事隔三日後的元旦(1907 年1 月1 日)回了信,以懇求的口吻說:「我誠心拜託你,⋯⋯在你與我如此親近之際,不要脫離我的路線過遠」。然而,佛洛伊德也同樣沒有能力去明白究竟什麼是他們之間的差異。
這個所謂的「我的教養、出身背景以及科學預設前提,都徹底不同於你」,隨著榮格對自己心靈理論的認識日益深入,相關的思想體系逐漸成形,兩人在學術在上的差異也就開始浮現。其中,枱面上的差別是:榮格不同意佛洛伊德將「性」作為所有利比多的來源;更重要的是,兩個人所主張的無意識的結構有著徹底的不同。
當時的佛洛伊德強調,意識層面無法接受的內容遭到「潛抑」才成為無意識;然而,榮格強調的則是,個人無意識還可以來自更深遠的集體無意識,以及跟集體無意識息息相關的「原型」。
榮格以「原型作為構成集體無意識運作要件」的理論為基礎,試圖定義人類心靈。他因此開始涉獵煉金術,包括東方和西方,希望能進一步探索原型的理論。而曼陀羅,就是榮格論證原型的存在時,相當重要的例證之一。這也就是為什麼榮格終其一生一直在討論曼陀羅。
3.曼陀羅與X 小姐
榮格的原型理論分三個階段發展。1912 年,他寫道,他在病人的無意識生活中,以及透過自己的自我分析,認識到了原始的意象。這些意象與歷史上到處重覆的主題相似,但它們的主要特點是它們的數量性、無意識性和自主性。按照榮格的構想,無意識的集體性形成了這種意象。到了1917 年,他提出心靈中非個人主導的因素或結點,將吸引能量並影響一個人的運作。1919 年,他首次使用了「原型」一詞,這樣做是為了避免任何的誤解,也就是這內容一定是無意識的,而且不是只有不能具象化的形狀或模式才是根本的結構。對他而言,最深層的原型也許是一種無形的程式或模式,也就是狹義定義「原型」,而人類可以加以具象化的,則是「原型意象」。曼陀羅也就是一個最普遍的、最深層的,屬於集體無意識的原型意象。
1928 年,一位來到蘇黎世的美國中年女性,在接受榮格分析的過程中提出了一系列繪畫作品。她的身份現在已經廣為人所知,也就是克莉絲汀.曼(Kristine Mann)醫師。但在考慮到榮格的記述是榮格對她作品詮釋上的再現,我們暫時還是將她的真實身份與書中的主人公「X 小姐」加以分開。這篇論文介紹X 小姐是一位受過科學教育的女性,榮格是在二十世紀的20 年代在美國與她結識。她在學習了九年的分析心理學後,1928 年,55 歲時來到歐洲,在榮格的指導下繼續學習。在這篇1940 年第一次出版的論文中(她和其他能認出她的人可能都讀過),榮格強調她「絕非病態或神經質」,而是恰恰相反,是一個非常聰明、積極和獨立的人。她是榮格所認為的現代性「正常」弊病的化身。正如榮格在〈無意識心理學〉所言,「與自我不統一是文明人的標誌」,這是一種文化上的「致病衝突」,是由於「人的動物性逐漸被征服」。對榮格來說,她的狀況似乎是文明人心理片面性的縮影,這種不平衡表現為對理性、自主性和自我效能的高估。
榮格對於這些分析中以及分析後的繪畫所進行的詮釋,後來寫成了〈個體化歷程研究〉一文。這是他少數幾篇比較長的個案討論之一,不過這裡想談的並不是心理治療或分析的全部,而是當時他最迫切的原型研究,他想透過X 小姐這些繪畫來驗證原型的存在。
這本書最重要的文章〈個體化歷程研究〉,嚴格說起來是有兩個英文版本,1940 年和1950 年。而書裡面X 小姐的治療開始的時候,也就是1928 年,榮格曾經表示:「事實上,正是這個案例引導我開始研究煉金術」(1940, p.51)。他在回顧這個個案時,使用了煉金術和基督教神祕主義的事例,來擴大她的想像力。這篇研究文章只提供了相當基本的臨床資料,也許是因為保密的原則,但更重要的是文章本身是以圖像訊息的探索,也就是曼陀羅相關的探索為主,也就不需要太多的臨床資料。1940 年出版的版本,只收錄了前五幅畫的複製品;1950 年的則收錄了 24 幅彩圖,其中前十七幅是 1928 至 1929 年間繪製的,其餘則是 1930 年代繪製的。而且,與 1940 年版的21 頁篇幅相比,1950 年版的要長得多,長達64 頁。1940 年的匿名「女病人」,在 1950 年變成了「X 小姐」。其中,關於他們臨床對話的訊息更多了,文中描述的圖片也多了很多。榮格為提出相同的基本論點,增加了一些材料,刪除了一些不那麼重要的內容。大部分新材料反映了榮格自二十 世紀 30 年代以來一直追求的興趣。英國榮格分析師拉婭.瓊斯(Raya Jones)在2020 年的《分析心理學期刊》發表了〈曼陀羅中的蛇:榮格〈個體化歷程研究〉的對話方面〉一文,就指出:兩本書(以及榮格語錄)中都存在某些緊張關係,但程度並不相同。
這就像走路時腳步的重心轉移一樣,這些對特定主題的重心轉移,彷如是從1928 年(當時 X 小姐正在進行分析),到1940 年的寫作,再到1950 年出版時的重寫,一直在「行走」。
這兩個版本的差異不只是圖畫的數目,更多的是榮格思想的演進。榮格認為,個體化過程的目標是人格的整合,而〈個體化歷程研究〉則展示了個體化過程在一個人身上的初始階段。他的前提是,她的圖畫內容來自個人內在的領域,而在這個領域中,一個人與無意識的互動「就像兩個人之間進行對話一樣」。同樣的,作為一篇文章,〈個體化歷程研究〉與讀者也進行了一場對話,一場榮格試圖說服讀者有關原型的這一真理。
而且,同樣的,這文章的兩個版本也揭示了榮格與他自己想法的對話。榮格這樣的「對話」,很可能與他在《紅書》的經歷有關,因為《紅書》其實就是榮格自身內在的對話所形成的。在對話的過程中,包括榮格對東方和西方的看法,也包括了他在這過程中對人類集體無意識更深的認識。亦即,透過這兩篇文章,我們可以看到榮格的「行走」。
譯者序
與自性同行的共時歷程
王慶蘋
作為譯者,我理應著眼於如何透過煉金術與古典哲學及中世紀宗教哲學重逢、重新認識,如何隨書中的心靈轉化歷程剖析,一起看見煉金術裡的平行象徵。自榮格全集中所抽出的這本小書,其份量似輕實重,對譯者的要求是既博又精。這對念哲學出身、始終想更了解世界與自己的我,的確是一場豐富的學習之旅。但在翻譯結束後的此時,藉後見之明,我則要說這本書所觸及的個體化歷程與象徵實早已織入我,而我藉翻譯的歷程,再返將之織出:X小姐的個體化歷程與我自身的追尋一路並進,時空的相對位置無所妨礙,我與本書的相遇充滿共時性。在此,容我以個人的自述,呼應本書內容以為序。
夢境是通往無意識之路,而無意識為意識心靈之母。在遇見這本書之前的幾年間,我與自身夢境日益密切的關係所產生的心象,開始與我的現世經歷出現激烈與頻繁的相互體現。當我自以為人生的大地震也差不多夠了,一段由內而外、裡外互映的翻動才真正開始:象徵符號無所不在,過往與現在彼此攪和、模糊或擴大,甚或誇張了彼此;夢與非夢缺乏明顯界線,既混濁又清明,但那也可能是假象。我像不能世間言語的嬰兒,只能一直目睹、摸索,在晦暗的創作歷程中期盼一切有發酵之時,能趨近與把握到我內在強烈欲出的生命姿態。一旦夢與現實面對面、相互體現,無意識強大的驅力便在我日常生活中無孔不入。自然我這也是後見之明,處於混沌中的我,像個週而復始兜圈子的盲人,不知會是一腳踏進深淵,還是頓時雲開見日:繪畫中的我,常聽見串珠般的詩句自耳中跳出,實際上都是無聲無詞語的詩句「感」。我的身體與眼睛在這些詩性時刻發生的同時調色落筆,但不為了達到什麼。創作,彷彿是張著眼做夢。接著,我搬離城市,在每天前往海邊的路上,內在詩句開始成形不斷湧出,我接住,寫完一首又一首的詩歌。在詩歌中,將夢境對生命此階段的我的預視與啟示,以及個人歷史的皺摺,一一攤開與揉入。與此同時,我的視覺創作與詩歌一樣,乍看抽象卻具體,只為了盡可能把握與呈現那些呼之欲出的生命的多重面貌,而不甘只著眼於一個固定形象。我企圖既暗示又揭露同時存在於我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的晦澀地帶。因為那是我生命有記憶以來,最常處在的境地,也是我創作能量與一切領悟所來之處。
夢-2022 年五月二十二日。清晨。一個藍與橘紅相間的曼陀羅在我小腹上發光。
七月四日,王醫師大清早稍訊息來祝我生日快樂。奇特的時間點,我心裡感到怪怪的:我欠他一本書!但因為時程的誤解,那本書其實已由另一位譯者翻譯中。那要不要翻《X小姐的曼陀羅》?他說,因為那本書有圖畫。我大笑說好啊!在此之前我不了解曼陀羅,也不曾花心思認識,因為我無法(應是不願)從宗教的角度去認識。此外,我對時下流行的禪繞畫的偏見,也不讓我給自己機會真正去認識曼陀羅。
無知的我在找這本書,她早在等我。
翻譯本書時,我終於驚訝地發現我個人心象產生的議題,在榮格以X小姐為例的個體化歷程中,以象徵的形式被一再觸及:例如,轉化的歷程與議題以數字象徵的方式循環出現、煉金理論中的顏色(物質)與心靈轉化的關聯、無意識中的陰影與阿尼姆斯(內在的陽性)在夢中出現的形式,或是(個人所不曾意識的)古老神話與事物突然反覆成為夢中重要角色與象徵。就這樣,我不僅參與X小姐個體化的部分歷程,同為年屆熟齡的女性,與其個體化歷程相關的象徵議題,也成為我個人內在歷程對照的鏡子。
這一切,可說我追尋自性,自性也在召喚我。
在本書翻譯的尾聲,家中突逢驟變瀕臨瓦解,我的人生再度陷入幾近失速的渦輪中。一切彷彿回到原點:這種說法,這個圓的概念,可以是繞圈圈,因恐懼與抗拒而不得其門而入,也可以是接受與正視恐懼,嘗試趨近,並試圖抓地匍匐前進,即使看似無目的地繞圈圈。每一次的相遇,每一次的猶疑、推拒又再度靠近——彷彿戀愛中陰陽力量的拉鋸與合作,都像被一個無形的中心拉進去。而每次回到的點,並非之前同樣的點,而是舊的議題在新延展出的時空與脈絡裡,有了新的挑戰,需要得到回應,被賦予新的意義。那個盈滿光、長滿眼睛、無限延伸的發光體,也擁有與之相當的無垠黑暗,我們每跳進一次那個核心,每一次與之同行,每梳理一次,每鑿出一點意義,也有可能在那裡挖出一點光。每一個歷程,就像一個不斷迴轉的拋物線,參與亙古以來推動人類生命的動力,無垠無盡。
榮格以X小姐為例的個體化歷程,無疑是一個心的宇宙論。
最後,謹以近期一個夢結尾,願各位讀者與自性一路相伴:
……友人說學生託她送我一本書,我預期是一本攝影書,但不是。雜誌大小的書像一個盒子,封面色彩細緻艷麗,上面有許多像機械錶內精緻的金色齒輪錯落分布。每個小齒輪上方有個小洞,裡面會轉出不同種類的毛毛蟲,我有點納悶,不知該不該害怕。友人提醒我那不是真的喔!我用手去轉動或干擾齒輪,發現看似一直轉出來的蟲,的確沒掉出洞外。不停轉動的齒輪與毛毛蟲,其實又似乎是靜止的?我拿著禮物,心想:「我有一個世界鐘。」對這一直輪轉但其實靜止的機制感到驚奇不已。
2023.10.31 新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