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們所能夠談論的真實,本身從來就不是真實。──維爾納.海森堡
美國大師級的獨立電影導演吉姆.賈木許曾說過,他寧可拍一部描述某個男人帶著狗兒散步的電影,也不想拍關於中國皇帝的題材。對我來說,也是如此。表面上我寫的是刑事案件,在這方面我有超過七百件刑案的辯護經驗,但事實上,在這本書中,我寫的是人,是他們的失敗、他們的罪責和他們的偉大。
我有個伯父,他是刑事合議庭的審判長法官,他專司命案、謀殺和重傷害致死等案件。在我小時候,他會跟我們敘述我們聽得懂的案子,開頭永遠是:「大多數的事情是非常複雜的,而罪責正是其中之一。」
他是對的。我們在事情後面追,它總是快過我們的腳程,到頭來我們還是追不上它。我敘述殺人犯、毒犯、銀行搶犯和妓女的際遇,他們有他們的故事,而且他們和我們沒有多大的不同。我們的一生同樣都在薄冰上跳舞,冰層下極冷,若不幸落水,很快就會喪生。有時冰層無法承載某些人的重量,於是冰破人落海,我感興趣的就是這一刻。如果幸運的話,事過境遷,我們依然繼續跳舞。如果幸運的話。
我那位擔任法官的伯父,戰時在海軍服役,他的左手臂和右手被砲彈炸毀,儘管如此,他還是沒有卸職。大家都說,他是個好法官,很有人味,說他是個公平正直的人。他很喜歡打獵,有個小小的狩獵區。有天早上他進到森林,拿起雙筒槍把槍管塞進口中,以他殘存的右手臂扣下扳機。他穿著黑色的套頭毛衣,獵裝掛在樹枝上。他的頭部中彈後整個爆裂開,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看到那些照片。他留下一封簡短的信給最好的朋友,信中寫道,他就是活夠了。這封信的開頭是:「大多數的事情是非常複雜的,而罪責正是其中之一。」我還是很想念他,每一天。
本書探討的正是像他這樣的人,以及他們的故事。
佳評分享
我們都有過那樣的時刻
唐福睿
馮.席拉赫讓我想起某位熟識的律師朋友。
舉一件我這位朋友在執業初期的小案子說起吧。
他之所以記得她(名字在這個故事裡並不重要),並非她從未繳清律師酬金,而是她是第一位在他面前哭泣的客戶。
那是在桃園龍潭的女子監獄。
她皮膚黝黑,五官深邃,身材高瘦。細直茂密的長髮從未獲餘裕關照,總是帶著頹喪的氣息自然垂下。她說起話來冷靜清楚,描述回憶的方式,足以證明她處事的俐落與果斷。她有一種瀟灑的魅力,若非冤屈受迫的僵直眼神,應該算得上美女。
她很年輕就結婚,生了兩個孩子。男孩有她的堅毅,女孩有她的聰明。丈夫不是個靈光人。以她的剛烈個性,兩願離婚算是喜事。一個人帶孩子並不輕鬆,好在公司老闆很倚重她。那是一間規模不大的傳統產業,管理權都在家族男性手上。她雖然沒受過正規訓練,但五金材料買賣很單純,作為最資深的會計小姐,工作得心應手,薪水比過得去更好一點。
老闆將她視作得力助手,出帳入戶全部委由她掌管,就連某些見不得光的事,也不忌諱交給她安排。這包含掩護老闆與小三的行程,以及核銷其中的花費。這些不能讓老闆娘知道,老闆特別叮嚀,帳面上得毫無破綻。
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所以她做得很好。她提高自己每月的薪資,然後領出差額現金交老闆花用。在閉鎖型公司裡,沒有人在乎稽核。老闆同意的事情,流程皆可便宜省略,橡皮圖章都顯多餘。這個祕密就這麼經年累月,成為無人知曉的慣例。
直到那天,老闆在汽車旅館內猝死。
老闆娘繼承過半股份,接手公司的唯一目的,就是報復。吞忍大半輩子的深宮怨念,前朝遺臣是最好的發洩對象。帳冊最終經不起專業勾稽,所有非常規的作業都成了死罪。尤其是她,那個幫著老闆偷情的賤婊子,竟然把責任賴在死人身上!
所以她現在坐在鐵窗後,穿著囚服,流下眼淚,拜託他緩收酬金,為希望渺茫的上訴和龐大的賠償數字,盡最後一份努力。
他最終沒有答應。那不是他能決定的事情。他只是一名受僱律師。
她的那兩個孩子呢?能夠理解母親為了生活的犧牲嗎?能夠想像因為入獄而失去監護權的母親,是如何在漫漫長夜,念著他們的名字嗎?會有一天,他們能夠從流離失所中,原諒母親的苦衷嗎?
他不知道。他的想法在這個故事裡本來就不重要,就連她涉犯了什麼法律也不值得一提。他遇過很多這種人,聽過太多故事,體會全部的無知與無謂、義憤與隱忍、偉大與齷齪、勇敢與懦弱,當然還有善良與罪惡。
所以我說,馮.席拉赫律師讓我想起那位熟識的朋友。
他看似全知,卻受制於立場。他有時全能,但大多時候無能為力。
我在《罪行》的故事裡看見,他們都有過那樣的時刻──法律從來就不是最後解答,律師不過是代名詞的存在。
這本書帶給讀者最珍貴的東西,並非那些曲折情節。
而是馮.席拉赫律師在看盡世事後,仍不放棄理解人性的寬容情懷。
(本文作者為《八尺門的辯護人》作者、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