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序
反核四十年,我們在運動與歷史中交互蹲跳
賴偉傑
二○○○年核四停建又續建,反核運動遇到重大挫敗,且被簡化成政治對立和經濟問題的提款機。二○一一年福島核災發生之後,臺灣社會重新關注核能安全議題,但這將近十年的時間差,已經讓很多事情被遺忘或產生資訊落差,更讓將政黨輪替視為常態的新世代,以為那大概就是一個「過去吵很久的案子」。因此,綠盟開始思考整理出一個「反核公民讀本」。
《海島核事》由幾個不同世代參與或關注反核運動的夥伴一起合作。也正因為夥伴們來自不同世代,成書過程也就成為跨世代間不斷重複對參與運動及歷史資料的互相學習、確認和辯證。啟動《海島核事》的二○一三年,二十萬人上街,反核運動迎來另一個波瀾壯闊的歷史機遇,於是我們就像在「參與其中」和「歷史回顧」中交互蹲跳。
想當然爾,「讀本」的撰寫時間愈拉愈長,對內容的想像,也漸漸注入更多使命感。我們認為這本書應該「一次到位」,把整個背景和運動發展的脈絡梳理得更完整,而成為較全面的臺灣反核史。希望讓大家可以整體地看待這個已經被簡化、標籤化、甚至被戲謔化的議題的豐富性。
查找很多資料,再找更多資料;訪談很多人,再訪談更多人。很多材料來自運動參與現場的實際經驗,或是過去未被系統性整理的內部文件。再確認、驗證資訊與脈絡前後梳理,都是挑戰。我們大家的好朋友,也是本書起始作者惠敏,期間經歷罹病、勇敢抗癌、爾後離世,讓我們悲痛不已;夥伴們重新盤整繼續,直到最後完稿,已是十年。也因此,本書將近十年的書寫過程中,同步見證了反核運動的起伏,以及社會中支持與反對的拉扯和擺盪。其實反核運動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很多精采傳聞或推論,因無直接證據,難以成史,忍痛割捨不放入書中;但足以浮現歷史的肌理,包括臺美關係、外交國安糾結、戒嚴下的「規矩」、以及核能王國的專業/封閉/近親繁殖等文化。這些決策傳聞,究竟要如何解密?還有哪些是「機密」?或窮究其「真相」有意義嗎?
相比亞洲其他國家,有人覺得臺灣的反核運動生猛有力,但也有人認為並沒有批判與挑戰更深層資本主義才是核心問題。以時間的斷點切開來,是一次又一次的「攻防」或「事件」的組合,然而如果把國內外的社會脈絡、轉折、連動和前因後果加以梳理,就會讀出的是一個臺灣社會近代史的混合體:可以看到「法律」工具被活用與濫用;可以看到臺灣「民主進程」的淺薄深化交纏;可以看到各種政黨的消長、算計與合縱連橫;可以看到歷史悠久的「認知作戰」;可以看到「世代正義」的定義變遷;可以看到「專業知識」與「常民智慧」間的合作、對抗、矛盾與博弈;可以看到被建構的犧牲小我(偏鄉弱勢)完成大我(拚經濟)的社會制約下完美與內化的犧牲體系;可以看到臺灣在國際社會中國防外交經貿處境下被成為籌碼的「既定政策」;更可以看到不想被命定的人民韌性拚搏。
時至今日,不管你認為反核運動是成功或失敗,或是對核能支持、反對、還是不置可否,甚至對這議題的糾纏感到厭煩,不可否認的是,這都是臺灣社會的集體記憶,也是共同資產,以及臺灣近代史重要的篇章。
臺灣反核運動的歷史跨度極大,參與者多元且多樣,每個人以不同的時間長度、投入方式、扮演角色參與其中,我們因為反核而並肩相聚,也和反核有了或淺或深的生命交軌。因此,在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愈接近完成,我們就愈感焦慮,因為曾經參與和付諸心力的人和故事必須取捨,或可能遺漏,或放不進本書書寫的脈絡,希望反核歷史曾經參與其中的各位能體諒我們的局限。我們相信,如果從不同的角度下刀,反核的歷史會有另一個豐富的切面值得探究,也期待臺灣有更多的反核史被書寫和發表,眾人一起來記錄這個重要的社會印記。
這近十年的編著過程,在不同的階段,都得到很多協助。除了要感謝眾多的受訪者外,關於這本書討論、編寫的過程中,還有多位朋友,給了很多寶貴的意見、提醒以及鼓勵:包括張國龍、徐慎恕、何榮幸、林瓊華、楊憲宏、李三沖、劉華真等前輩。
還有,我很尊敬的臺大農化系張則周教授。他在退休前後,十幾年來都開設一門「生命與人」通識課,其中總有一堂課,會帶著修課學生坐巴士從臺大來到東北角,進行一天的「東北角的美麗與哀愁」課外教學。每年一次,張教授通常找我們同行,一路解說大臺北盆地地理、淡水河系歷史,到濱海右轉基隆八斗子,經過瑞芳、水湳洞、龍洞,到貢寮的澳底福隆,也會隨車講述我們參與反核的人與事,以及路邊經過的媽祖廟和相鄰的龐然大物核四廠。定點下車時,吹吹海風,聞聞海味,看看灣岬沙灘,也聽貢寮鄉民說說這幾十年來的人心起伏和地方變遷。傍晚回臺北前,會安排在漁港邊堤岸上,和自救會長輩聊聊、交換意見。這個一年一會,隨著每年外在社會情勢氛圍的改變,表明支持核四和反對核四同學人數消消長長。自救會的長輩不會訴諸悲情,也不會拜託大家一定要反核,常常是說「你們可以不關心貢寮沒關係,但希望你們可以多多關心自己家鄉面臨的問題」。
同學們面對東北角真實的人與土地後,也許依舊沒有答案,甚至有了更多疑問,但在知識、資訊、理論之外,大概打開了新的視野。有不少年輕學生會焦急地問鄉親,「那缺電怎麼辦?經濟發展怎麼辦?」「你能保證再生能源都沒問題?」這時,我會幫著地方鄉親開玩笑地反問:「大家為何對政府與財團如此寬容,對在地居民如此苛刻?」
落日餘暉,核四廠和山、海、堤岸上這一幕,以及眾人同框這一刻,應該也是我們想完成這本書的初衷。
一九八七年,臺灣解嚴,也開始有第一次反核運動。一九九九年,原能會核准核四建照;二○一一年,發生福島核災。這些重要時間點,都是兔年。二○二三年又是兔年,反核史書終於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