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地中海史」這幾個字擺在一起可以有多種意思。我這一本書寫的便是「地中海的歷史」,而不是「地中海周邊陸地上的歷史」,重點還特別放在穿梭於地中海面,住在臨海港口、島嶼的人群身上。我寫的主題,在地中海這一帶逐步整合成為單一的商業、文化甚至(在古羅馬帝國統治之下)政治區域的過程,各地整合的程度固然不會一致,整合的不同階段也會因為戰亂、因為瘟疫,而以潰散崩裂告終。我將這一過程劃分為五大階段。「第一代地中海區」,在西元前一二○○年左右瓦解,也就是特洛伊據稱陷落的時候。繼起的「第二代地中海區」,延續到西元五世紀前後告終。接下來的「第三代地中海區」,現形的步調很慢,最後因為黑死病大流行而風雨飄搖,岌岌可危。再來的「第四代地中海區」,就不得不面對大西洋愈來愈強勁的競爭,最後落入大西洋強權國家的宰制,終至於一八六九年蘇伊士運河開通之時結束。自此而後,「第五代地中海區」淪為通往印度洋的走廊,迄至二十世紀後半葉才意外又找到了新的定位。
「地中海區」(Mediterranean)一詞在我的用法,絕對只限於那一片海洋、臨海的岸邊,外加海中的島嶼,特別是渡海起迄點的幾處重要港市,如此而已。這樣的用法,比起研究地中海歷史的偉大先驅,費南德‧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l;1902-1985),涵蓋面要小很多;只是,有的時候還是免不了要擴展到地中海區以外的地方。不過,布勞岱爾筆下的「地中海區」,還有繼踵其後的諸多學者大多也是,指的除了滿滿是水的那一大塊窪地之外,還會擴張到地中海岸沿線之外很遠的地方。而且,現今學界依然偏向於將栽種橄欖樹的農作區或是注入地中海的河流流域,作為勾畫「地中海區」的參照點。這樣也就表示這些流域當中的社會也一定要納入考慮─這些社會以定居為多、以傳統為重,所生產的糧食、原料是跨地中海商業的主力商品;而這時,可就連從來沒見過大海的旱鴨子也要在地中海區的歷史插上一腳了。內陸地區當然不可略而不論,畢竟有事都出在內陸,產品也是來自內陸或是行經內陸;但是,這一本書的重點還是放在腳踩過海水的人身上,最好是常常來往於海面的人,有直接參與跨文化貿易的,有從事宗教暨其他思想運動的,或者是涉足海上軍事衝突的,爭奪海路航權的主控權的等等。
這一本書的篇幅已經相當長了,卻還是有兩難的抉擇,終究必須有所取捨。而「或許」,「大概」,「可能」,「差不多」這樣的用語,使用的頻率也比實際該用的要少一點;尤其是寫古地中海區的時候,有許多地方確實都要加上這樣的修飾語才好,但也可能會害讀者如墜五里霧。帶動地中海區整體或是泰半的面貌改變的人、事、歷程,才是我寫作此書的重點,而不在為地中海區周邊寫一系列微歷史(micro-history),雖然後者可能還相當有趣。也因此,依我判斷在長遠的歷史發展當中算是重要的事,才會是我著墨的焦點所在,像是迦太基建城,杜布羅尼克崛起,巴巴里海盜(Barbary corsairs)的衝擊,蘇伊士運河開鑿,等等。宗教之間的交會踫撞也要空出篇幅才行,那自然就要花費不少工夫談穆斯林和基督徒的衝突。不過,猶太人一樣理當多多關注,因為猶太人在中古時代早期可是以商人之姿躍居歷史舞台的要角,等到了現代的早期,又再舊戲重演一次。寫到上古的古典時代(classical antiquity)時,每一世紀所佔的篇幅我大致平均分配,因為我可不想寫出來的書像金字塔一樣,前人古事匆匆帶過,只顧著火速衝刺,想要快快來到寫來比較得心應手的現代。不過,每一章標示的時代起迄點,用得極為寬鬆,有時,同一時期在地中海區遙對的兩端所出的事,可能會在不同一章寫到。
我們現今所知的地中海區,是由古代的腓尼基人、希臘人、伊特魯里亞人,中古時代的熱那亞人、威尼斯人、加泰隆尼亞人,以及西元一八○○年前好幾世紀的荷蘭、英格蘭、俄羅斯海軍打造出來的。其實,有說法指西元一五○○年後,地中海區在大區域的世界事務和商業活動,重要性已經與日俱減,到了西元一八五○年後,更是無可置疑。這話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我在大部份的篇章都會選一、兩處地方作為焦點,選的都是我認為最適合用來說明大地中海區發展的地方,例如特洛伊、科林斯、亞歷山卓、薩洛尼迦等等。不過,重點始終都在這些地方貫穿地中海區的聯繫,可以的話,促成隔海互動的人群或是進行隔海互動的人群也需要談及。這樣的的結果便是魚,還有漁人,我提到的次數會比一些讀者想的要少。魚,以在水面下過日子為多;漁夫呢,一般是從港口出海,撈捕魚獲(一般是會出海到離母港有一段距離的水域),再回到母港。他們一般不會以海的另一頭作為出海的目的地;可是,要到了海的那一頭才有機會接觸到別的人群和文化呢。至於漁人帶回家的魚獲,一般應該會再加工,像是鹽漬或是醬醃,甚至做成味道刺激的魚醬。所以,帶著這些產品到外地作買賣的行商,常常需要記上一筆;至於新鮮魚貨,想必常常就是討海人的主食了。只是,老實相告,相關的資料少之又少;所以,那就要等到二十世紀初年開始出現潛水艇大戰的時候,我才會把注意力從地中海水面上轉移到水面底下。
寫了這樣一本書,只願讀者捧書展讀的時候,興味盎然一如我提筆寫作,其樂無窮。我先是有幸獲邀寫作這樣一本書,之後備受多方賢達鼎力襄助、打氣,我欠下的人情債自然既深且鉅:有企鵝出版集團(Penguin Books)的Stuart Proffitt,我在A. M. Heath的經紀人Bill Hamiltonm,還有美國紐約牛津大學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Press)的主編Peter Ginna和Tim Bent,對我也鼓勵有加。寫這樣一本書還有很特殊的樂子,也就是有幸造訪或是再訪我在書中提到的幾處地方,而在地中海區內、外許多地方,盡享友朋作東招待的榮寵:像直布羅陀博物館的Clive和Geraldine Finlayson伉儷,對我熱忱相迎,一如既往,不僅容我再訪直布羅陀,還任我越過直布羅陀海峽到修達來了一次奇襲。Charles Dalli、Dominic Fenech,他們在馬爾他大學歷史系的同事,英國駐馬爾他大使閣下暨「英國文化協會」(British Council)的Mrs Archer 和Ronnie Micallef,個個堪稱馬爾他好客的模範。馬爾他駐突尼西亞(Tunisia)大使閣下Vicki-Ann Cremona,也在突尼斯和馬赫迪耶展示他無與倫比的東道主本色。Mohamed Awad,好客之名果然絕不虛傳,帶我在他心愛的古城亞歷山卓大開眼界。Edhem Eldem帶我在伊斯坦堡還有亞歷山卓尋幽探祕,直闖意想不到角落。杜布羅尼克「克羅埃西亞歷史學會」(Croatian Historical Institute)的Relja Seferović,在杜布羅尼克,在蒙特內哥羅的新赫塞格和科托,在波士尼亞和赫塞哥維納的特雷比涅等等地方,無不傾力相助。Eduard Mira不吝在瓦倫西亞現場和我分享他對中古時代瓦倫西亞的知識;OlivettaSchena邀我到卡格里亞利參加已故好友、也是著名地中海歷史學家Marco Tangheroni的追思會,我也因此有幸順道到古城諾拉一探該地究竟。再往外圍走遠一點,赫爾辛基大學歷史系和芬蘭外交部邀我為他們講解我對地中海歷史的看法,而我去的那城市有一道宏偉的堡壘常為人叫作「北方直布羅陀」(Gibraltar of the North);Francesca Trivellato不吝將她研究利佛諾的出色論文,在出版之前讓我搶先讀過。Roger Moorhouse為我指認出一批合用的插圖,這樣的插圖往往上天下地也未必找得到。Bela Cunha堪稱文字編輯的模範生。我太太Anna陪我走遍雅法,內夫德澤克、台拉維夫、突尼斯、馬赫迪耶,還有一大片塞浦路斯島,一同探險。家裡原本就堆滿了中古時代地中海相關的書籍,這下子又因為要寫這一本書,古代和現代的地中海圖書往上堆了一重又一重,這些,在在多虧Anna多方忍耐。我女兒Bianca和Rosa在我走訪地中海大小角落的旅途當中,始終是我開心的旅伴,還拿雜七雜八的材料像摩里斯科人(Moriscos)、〈巴賽隆納進程〉(Barcelona Process)來餵我。
對於劍橋、聖安德魯斯、杜倫、雪菲爾、瓦萊塔、法蘭克福等地聽我演講的聽眾,對我叫賣「地中海區歷史要怎麼寫」的回應,無不助我良多,萬分感激。我在劍橋的良師益友,有給我參考資料的,也有給我建議的,例如Colin和Jane Renfrew伉儷,Paul Cartledge,John Patterson,Alex Mullen,Richard Duncan-Jones,William O’Reilly,Hubertus Jahn,David Reynolds,暨其他多人不及詳述。Roger Dawe甚至慷慨拿他譯的《奧德賽》(Odyssey)出色譯本和評注送我。Charles Stanton幫我讀過初稿,為我點出幾處錯誤,無庸贅言,書中若有錯,一切責任在我。Alyssa Bandow和我有過長談,熱烈討論古代經濟,幫我釐清了不少想法。世上再也找不到學院有如劍橋、牛津,可以供人盡情和各式各類學科中人琢磨心中的想法。身在凱斯學院(Caius),有同儕相互切磋,還不僅是一批歷史學者而已呢,而是Paul Binski、John Casey、Ruth Scurr、Noël Sugimura、(才剛離開的)Colin Burrow一流的學界菁英。我對大家的砥礪琢磨,感激無法言表。Victoria Bateman也看過我的文稿,在此一併要謝謝她的指教;Michalis Agathacleous當我的嚮導,陪我走遍塞浦路斯南部,對我的助益無以復加。The Classics Faculty Library還格外慷慨,我需要的他們不會不給。MarkStatham 以及Gonville and Caius College Library的職員也是如此。在我蒐集資料的最後階段,竟然還因為火山爆發而困在義大利的那不勒斯(Naples)走不了─可不是維蘇威(Vesuvius)!承蒙Frederick II University 的Francesco Senatore還有他可愛的同事(Alessandra Perricioli,Teresa d’Urso,Alessandra Coen,另有多人不及詳述),熱心款待,甚至撥一間研究室供我使用,大家不時相聚暢談。火山灰散不久,拜Katherine Fleming之助,我有幸在「石園」(VillaLa Pietra)內的一場聚會和大家討論這一本書的主題,又得到諸多指點─「石園」是紐約大學(New York University)在佛羅倫斯的分部。後來,二○一○年六月,挪威的卑爾根為了慶祝霍爾堡獎(Holberg Prize)頒給Natalie ZemonDavis,舉辦了一場學術研討會。經籌備單位慇懃相邀,在挪威我得以再將這一本書的〈結語〉修得更整飭、周全。
這一本書獻給我的諸多先人,數百年來,他們穿梭地中海,往返兩岸:從卡斯提亞到聖地的采法特和提比利亞,士麥納則是中途站。之後,有我祖父,從提比利亞往西;之後,有我祖母隨行,從提比利亞返航。另也包括我的先人雅各‧畢拉布(Jacob Berab),從卡斯提亞的馬奎達渡海抵達采法特。另外,一個個(阿布拉菲雅)(Abulafia)、阿波拉菲奧(Abolaffio),一個個波拉菲(Bolaffi),或在利佛諾是或散居義大利各地。這一本書的書名,取自地中海的希伯來名稱,是猶太人望見地中海時口中誦念祈福的禱文:「讚美你,主啊,我們的上帝,世界的君王,創造了大海。」(Blessed are you, Lord our God, king of theUniverse, who made the Great Sea)。
大衛‧阿布拉菲雅
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寫於劍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