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打開門的第一步
手拿著兩個扁平粗糙的黑箱子,按下按鈕,靜靜等待停在高處的電梯下降到我所站立的一樓。每回初次來到現場,電梯總讓我感覺像寄居在遠處的陌生存在之物。幾次習慣性地抬起頭來,看著原是兩位數的紅色數字漸漸變得越來越謙虛、越來越小。雖然視線落在電梯門上顯示的數字,但那一個個數字的意義並未深印入心裡。或許,在電梯前的時間,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以同樣方式公平地流逝的吧!上個月離世的您,生前也曾立在這道門前,或許每一次的等待都很短暫,但是累積下來應該也算度過了很長的時間了。彼此互不相識的我們,從這一刻開始共享這個時間。
以厚度四釐米、強韌的聚丙烯製成的箱子裡,裝有各種防護工具。藍色手術手套、同樣也是藍色的鞋套,另外,還有以透明藍色塑料製成的另一組鞋套。白色的防塵口罩、淺灰色防毒面罩,以及開門的必備工具等,全都分裝在兩個有把手的箱子中。這些防護工具對於我這種職業的人來說,等於是另一層皮膚。就像保險套可以防止生命孕育一樣,我相信這些防護裝備的薄膜可以防止我受到感染、污染、死亡的威脅。
曾經是遠處陌生存在的電梯,現在爽快地向左右敞開胸懷,帶著我一起上升到指定樓層。此刻,鼻子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敏感,我下意識地在電梯裡搜尋。上了年紀的男人慣用的古龍水香氣、剛送來的披薩,還有廚餘也好像曾停留過,落下若有似無的難聞氣味……在密閉的空間裡,嗅覺的追蹤能力提升到極大值。電梯門打開,把我趕了出去,這個追蹤變得無比執著。其實我的工作,是由往生者製造、折磨活著的人的味道所帶來的。在積極去除那些氣味之後,我的工作就完成了,而活著的人會支付給我代價。
請原諒我。即使到了門口,我也不會按門鈴,因為在裡面等著我的並不是您,而是您留下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打開黑色箱子,套上鞋套,戴上手術用的手套,仔細檢查確認沒有任何鬆脫或可能遺漏之處;先暫時不使用任何可以遮掩口鼻的防護口罩,因為未經任何過濾地嗅聞氣味,這項事實性的測定,是我規劃工作流程與成功交差的基準。現在我就像策劃完美犯罪的人一樣,不留下指紋、腳印與任何痕跡,一如往常自然地抓住大門把手,毫不猶豫地進入屋內。
打開門,邁出第一步,習慣性覆誦「超脫吧」的決心黯然失色,我的鼻子已被亡者留下的氣味淹沒,心臟邊緣籠罩著昏暗潮濕的陰影。雖然找到開關打開了電燈,但這一瞬間的光並未進入我的心裡。像深夜裡行進在沒有路燈的鄉間道路上,車燈所照明的世界,視野變得狹窄。喉嚨裡像風掠過鹽漠一樣沙沙作響,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海底緩緩游動的深海魚。氣味的發源處是有著一線光明的地方,魚在黑暗中慢慢地游向那微弱的光芒。為了避免被隱藏在沙子裡的珊瑚和擱淺在深海各處的遇難船隻殘骸刺傷,必須盡可能緩慢地前進。
眼黑心弱的魚兒啊!
必須克服恐懼游去那裡,
只有這樣才能從嚴酷的深海壓力中釋放出來。
長期放置屍體的地板必然有一層油膜,為了避免滑倒,必須繃緊神經往前走。那個房間就是您嚥氣的地方。
雖然您不在了,但肉體留下的碎屑仍若無其事地待在那兒,床上乾涸的黑紅斑點誇張地顯示軀體大小。枕頭上,生前在您後腦勺的皮膚與斑白的頭髮也一起乾涸。附著在天花板和牆壁上的肥大蒼蠅,應該正默默地搓著手掌吧!翻開被子,終於找到在奶蜜之鄉擠在一起溫存的蛆蟲們,彼此蠕動摩擦著身軀。看到蛆蟲蠕動全身跳舞的畫面,我那彷彿被剝製成標本、裝在有酒精的玻璃罐裡的大腦,重新找回了溫度,開始活動。原本變窄的視野這才像是離開隧道一樣逐漸明亮,我來此的目的也清晰地浮現出來。在這裡新誕生的小生命告訴我,是該將步伐朝往另一個方向移動了。
從房間出來,為了掌握這屋子裡各種物品的規模,我開始探索。經過客廳到陽臺,浴室到另一個房間,再經過廚房到玄關鞋櫃。步伐快速移動,原本投射在心上的陰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曾勒緊心臟的黑暗,若遇見「具體直視真相」的強烈太陽,通常就會消聲匿跡,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恐懼總是從心裡開始,又消失在心裡,從來就沒有露出過。
您在這裡獨自結束生命,並停留了很久。今天,我會將您留下的痕跡,以專業技術清除掉。不過現在,我要先打開門走到外面,再搭電梯到一樓。那裡,剛辦完葬禮的您的女兒正在等著我。在等待電梯的期間,我得先想想待會該怎麼跟她說。
好,現在我要把電燈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