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聽吧!具備革命品格的靈魂!——二十一世紀還需要或配得佛洛姆嗎?
蘇俊濠(哈理斯 Harris,諮商心理師)
人本主義精神分析心理學家佛洛姆給世人留下「藝術三部曲」:成書最早且備受傳頌的《愛的藝術》(1956);於一九八○年去世前未能完筆,主要探討精神分析技術的《聆聽的藝術》(1994);以及從《擁有還是存在?》(1976)中撤下一大部分卻無法等到他親自修訂,最終由助手芬克(Rainer Funk)編輯出版的《存在的藝術》(1993)。
要懂得愛,人必須全心聆聽彼此作為人的存在,此存在指向血肉之軀裡的靈魂。有一種關於靈魂何時才與肉身結合的神學爭論,即人何時才成為真實意義上的人。是受精的當下?還是出生的瞬間?某位神祕主義者說過,靈魂不是給定的,人需要拚命追尋它,方能成為真人。多年來我一直沉思,這「靈魂」及其「追尋」之道是指什麼?
佛洛姆在《存在的藝術》以經驗繪製一套「邁向存在的步驟」——引導人追尋靈魂——的方針,讀者或許疑惑他怎麼一開章便毫不留情地對當時社會的諸多現象,好比自戀、公關、官僚、猥褻、商業化、虛榮自欺等,作出批判!彷彿平日就多產的佛洛姆在年邁之際,變得更迫切地要為世人宣講救贖之道。如果邁向存在的步驟是去執行某種貫穿創造性自我覺察的精神價值,我認為用佛洛姆所說的「革命品格」(revolutionary character)最為適切。
在「大作偽」時代尋覓革命品格的靈魂
「革命」一詞,指向人的心理無法與社會或政治分割,兩者是互相構成的,人的改變難以完全獨立於所處的環境。對社會作出批判,目的是為改變人的心靈結構。這種追求存在樣態之全方位解放的革命,佛洛姆定義為激進的人本主義或革命的人本主義。
至於革命的「品格」,意謂此人是的說是,非的說非,他以批判的情緒來思考、感受、回應,因為其人性(humanity)是統一的(human-unity)。但他絕非某類什麼都挑剔一番的批評家,佛洛姆說的,是一種對現實的洞察、對價值的品味,一種與墮落的世道唱反調的先知情懷,即註定隨時被主流、商人與政治正確視為異端之覺醒與鑑賞態度,堅守真誠的格調。如此,我們便會理解為何追尋靈魂、邁向存在之道所要掃除的障礙,得從「大作偽」(great shams)談起!
「大作偽」是一種人們迷醉於權力和名望,把自己商品化,成為虛有其表、名不副實的次貨或假貨,卻被金飾包裝之資本市場氣候。
在網路資訊零秒差的世代,我們看見世界各地都泛起一波被影像催眠的「自戀瘋潮」。那些以怪誕、無聊、低俗、荒唐作展演的人們,無疑在個人層面沉溺於暴露癖(exhibitionism)的幼兒式滿足,但別以為這是在影音平臺興起後才獨有的現象,事實是,人們在社會層面亦潛意識地奴役於利益掛帥的資本結構的主人,交易規則是性、攻擊、愚蠢、犯法等的流量密碼,獎賞則是金錢、凝視、自爽、全能且理想的自戀自畫像。
與此同時,佛洛姆亦批判對「大作偽」無批判的追捧者,他們把欲望投射到理想的他者身上,後者則收割自戀的養分來演出,兩造的互相買單保證了主奴階級結構的複製。值得警醒的是,即便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士,也往往是無法鑑別真偽的常客,沒有能力看破一些紅人、博士或專家在本質上仍是缺乏人性經驗,只會把知識拼拼貼貼的贗品。只需配上一點誇飾的才情,或是屬於帥哥美女一掛,他們便自捧或被捧為偶像名家。臉皮夠厚的人之浮誇或賣弄可憐,尚能騙過內行人,那試問外行人又怎麼會分辨呢?難怪佛洛姆在書中批判了他那年代的心靈解放運動,有時候靜坐、瑜伽、正念只是讓人感受良好,卻無法帶來實質改變的商業行為,那些老師下課後亦不過是位焦慮的商人罷了。
為此,大作偽的一端是「舢舨充炮舨」的包裝與行銷,另一端則是「魚目當珍珠」之鑑賞能力與品味的麻木。佛洛姆書中寫道「自覺和有意的作偽固然有害,但對社會更具危害性的,是當事人自己深信不疑的贗品」,這不就是今天人人都是自己老闆的網紅與自媒體的網路世界的寫照嗎?換言之,具革命品格者是有能力作自我批判的,他時刻反思自己的真是否當真。反之,人若失去此能力,為獲取流量與關注而急於作偽,他便真的無比自信與成功——在無知與自戀方面。
對「為什麼不」及「不勞可獲」的不服從
革命品格也被佛洛姆視為能夠「不服從」(disobedience)的美德。試問今天誰在主流、權威、政治正確面前,敢於說「不」呢?當我們說「不服從」時,就代表我們「服從」另一個原則、價值、良心、人性。這就是《瑪竇福音》所說:「沒有人能事奉兩個主人:他或是要恨這一個而愛那一個,或是依附這一個而輕忽那一個,你們不能事奉天主而又事奉錢財」(6:24)。要是堅持清醒地追尋靈魂,人便不可能玩世不恭地隨意行事,這教人值得思考佛洛姆對「性自由」的批判理由。
性自由赦免了性欲的罪與罰,讓人以接納而非拒斥的態度去面對自己的身體,喚回女性的主體性,修復性少數的創傷。然而,隨之而來的性解放或性氾濫,即人們誤以為自己活於如何使用身體純屬自家事務的自由中(如透過網路展示自己的性器的自豪,想約砲就約,更刺激的還可以換伴或群交),卻不知不覺被自戀和商業化的自我所奴役,將自身的「物化」再加以「性化」,並用一句「為什麼不?」(Why not?)合理化所有行徑。
試想像,佛洛姆正邀請活在享樂至上時代的我們,在解下褲頭前先自問:「我這樣做是為了什麼呢?是什麼在驅使我行動?是動物般的快感與揮霍?是透過不斷『擁有』來滿足的自戀?還是逃避真實的情感?」
精神分析思維的獨到且常被詬病之處,在於它並不只看事情的好處,同時也謹慎於它可能的危害。佛洛姆指出性解放只達到「隨興」(感官)而非「意志」(思考)的自由,若不對「為什麼不?」提出反問,那服從性解放的人們便向社會傳遞一套肉慾主義。等到年華老去,人們只找到情感不忠的伴侶、性與愛的斷裂、被鮮肉鄙視的老肉般的自己……他們成為自我加害的受害者,即使無奈,這就是事奉「為什麼不?」下的社會共業。
另一種邁向存在的共業障礙,是「不勞可獲」的妄念。人類潛意識深處有一股嬰兒全能感的惰性,因為他曾服從於不用勞動、無需思考就能獲得照顧的自戀。為此,佛洛姆若還在世,相信他除了會驚嘆今天AI(人工智慧)所帶來的助益,亦必提防於這般幼兒式自戀所挾持的惡果:人們將放棄作為人的尊嚴,即那種血、肉、汗水的人性與付出,卻透過AI來為無止境的貪婪套上面具,加劇大作偽時代的虛幻與瘋狂,更遑論AI技術的利益背後,藏匿著隨時反噬人類文化與心智的「無汗病毒」。
人本主義精神分析之所以不斷分析社會結構和政治意識,在於人往往不知道心底服從了什麼,又使生物驅力的運作被改頭換面。心理學的目標應該是去消除人類在大作偽下建構的錯覺與誤識,由此,「要邁向存在的藝術,最重要的步驟,是學習能夠提升覺察能力和批判性思維的一切方法」,以獲得人類邁向存在(human-being)的真正知識,而這修習之路的成敗,無關智力、教育程度或年紀,卻取決於求真、鑑識、不服從、愛生命的品格。
身處「愛—聆聽—存在」的迴圈:你想如何存在?
「現代人是孤獨的、恐懼的,缺乏愛的能力。他想要親近鄰人,但他與鄰人的關係實在太無關且疏遠,而無法親近」,為逃離孤獨,人們把快感、利益、知識,當作愛的替代品。就像《小王子》裡收集各種書籍的地理學家,他以為自己擁有天與地,卻從未投身世界去探險。
然而,那流淌於佛洛姆血液裡的猶太、基督和晚年涉獵匪淺的東方宗教精神,即使理論的核心置於追求真理、超越與提煉層面,但不也註定了他把聖與俗、善與惡作簡化的二分,把世俗之人評為還未覺醒的弱者,還滲透出先知情懷不可免的控制欲?按哈佛大學教授弗里德曼(Lawrence Friedman)的觀點,佛洛姆作為一位反抗者,其性情和行為的變化都可用「激情(輕率)、憂鬱(自戀)、邊緣(古怪)」來理解,那麼「革命品格」者在大眾眼裡呈現的樣貌,是否映照的是佛洛姆自我修復後的創傷遺跡?
作為臨床工作者,我擔憂若把社會學的濾鏡開太大,而輕忽原生家庭、個人體質與成長經歷之間的互動式影響,再有力的社政分析也會顯出疲態。尋求心理治療的人們之生命困苦,總有著個人化的複雜構成與脈絡。對我而言,佛洛姆的社會式精神分析是「有耳的,聽罷!」(瑪竇,11:15)的先知式呼喚,讓準備好孤獨地走進荒野、具革命品格的勇士,去追尋靈魂。
顯然,《存在的藝術》是帶有宗教理想的普世宣道,叫無法深愛(《愛的藝術》)又未能透過精神分析(《聆聽的藝術》)得到革新的人:不能再逃避!砍掉重練吧!
同一個迴圈的另一方向是,當世人早已排拒或延後追尋靈魂,或在服從社會結構的潛意識時跌倒,便在受苦時轉向精神分析。而不論治療是有效,失敗,或剛好此生沒有緣分走進諮商室,追尋靈魂的道路仍會落在人世間最尋常的愛與情的修習之中(專注、紀律、耐心、無上關注)。
佛洛姆的理念也許在今日不太能討好社會主流和年輕世代,我僅盼望這次追尋能幫助讀者在難以撼動結構的城市裡,藉著思考「我想如何存在?」而找到醒悟與轉化的契機,並仍舊值得平凡的幸福。
——二○二三年十二月八日於台北
(本文作者為諮商心理師,精神分析主題作家,臉書「哈理斯的精神分析躺椅」版主,著有《願你,永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