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暴動與寧靜的城鄉奏鳴曲
吳鈞堯
讀魏執揚的小說,第一眼印象是猛烈而迷亂。以書法比喻近於草書,氣勢豪邁、筆墨酣暢,行筆過處雄渾飽滿,遺留的墨汁餘珠也都顆顆渾圓;而若是畫,則色彩斑斕,寫實之餘,藏躲凶猛的線條獠牙。
執揚的文字能在第一時間奪人眼珠,用字穩健扎實,細節縝密,敘述則大器,不允許含糊,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噹作響之餘也是滂沱雨勢,而且許多珠子,未必珠圓玉滑,而是人間、凡間,或者俗世塵間的種種成色。
〈蛇〉、〈金枝〉、〈政彥〉、〈秋霞〉等多篇小說,夾有暗中渠道讓有心的讀者,從完整單篇、匯聚為一個整體,它們的聯繫是在暗中,因而線索撲朔、粗獷斷裂、未必清晰如白板上的板書。也許這是作者認識的、並且想要傳達的人世真實,說不清楚的斷裂、不如讓它們斷裂,因為急著要把所有過往串聯成真憑實據的生活,不免帶著點文青氣、矯揉味,若即若離更像生存本身。這一個承接大小事務的基座,不去刻意雕鑿玉質,卻是不折不扣的底盤,又或許是地下溝渠,構成暗盤,讓地下水處處伏流。因而也具備劇場感,著眼於互動,參與者、讀者的主動投入,更能一起完成《三隻猴子》。
讓人意外的是,農村的大量描繪在一位年輕作者筆下活靈活現。〈蛇〉,「屋旁樹上青澀的木瓜沾染了些落日的餘暉」。〈秋霞〉,「和煦的秋風從遠處的山峰稜線和竹林樹群蜂擁而至,撥弄過成千上萬株的稻穗」,〈蛇〉且記寫了蛇膽清肝降壓,交媾時切勿驚擾,以及青蛇與青竹絲顯著的差別在於後者顯著的三角形。
寫景猶如「大珠」」,記細節正如「小珠」,彼此交織成濃郁、而且憂鬱的進行曲。寫城市亦然,〈金枝〉,「一旦管線阻塞或倒灌,最先遭殃的便是二樓的住戶」,二樓位在管線的轉折處,城市中何處沒有二樓,但它們經常只是轉角即景,很難晉升為小說主角。農村以及城市的書寫,在在說明作者認真生活,同時也是詳實的觀察者、記錄者。這是作家特色,在渾然看似不可分的世界中,分出它們的成色。
作者對於慾望的描繪多數黯淡,〈政彥〉中,主角目睹父親的手伸進心儀對象的上衣領口,逗弄青春女體。政彥偷了女用內褲,驚喜發現織物纖維中參雜一根捲曲的毛髮,忍住吞食的念頭,用以想像並自慰。政彥朋友不幸被車撞死,基於懺悔贖罪,他把內褲作為祭品,燒給過世的朋友。〈秋霞〉中,女主角已經不當檳榔西施很久,老公阿龍已是殘廢,無法人倫,她警覺到鄰居的兒子在廁所張望,「慾望像一滴黑墨,滴入她心如止水的無波水面」,而後她脫下老公內褲、尿布,像過往踩芥菜一般使勁地踩老公下體。老公那話兒已經病懨懨,無法醃製以後食用,也不是斷掉的蚯蚓,可以繁殖再生。
芥菜與命根子,隱喻對比激烈,繼而讓人思考甚麼事物越陳越香,芥菜是如此,男人與愛情卻只是新鮮的好。真實生活,盡在慾望與便溺,屎尿等描繪,看似骯髒的事,實則也是聖潔的基礎。沒有人可以逃脫摳鼻屎、痾大便,渺小的黑黑、白白,是人生畫盤最基本的用色。
作者懂得生活,更懂得庶民文化與歷史。在〈秋霞〉中讀到「中國強」球鞋便讓我心驚,那得是有點年紀跟懷舊的人,才能記憶的瑣事。看到偉士牌與野狼一二五機車,不免會心一笑,年輕一代的作者倘佯於網路帶來的社會變遷與刺激,難得看到有心人以成熟筆觸,還原一個他可能不曾經歷的過往。過往,於焉產生神話般、廟會般的光彩,兼而熟練應用諺語,如「地要日日掃,田到日日到,書要時時讀」,以及「爛衫爛褲不可丟,留來日後好遮羞」;且多處語意幽默,「高矮胖瘦和長短粗細毫無關連,唯一可以推斷的是,自信跟大小是呈正比的」,扼要但深刻,以「表面工夫」述說兩性內在,其中的滋味是調侃,並夾帶挖鑿真相的戲謔。
這又是大與小的靈活運用,在暗黑的社會史、生活史布景上,一丁點的顏色點綴,張揚的不是斑斕,而是更深的黑。
在新、還要更新的當代,魏執揚撿拾過去時光,用迷亂得接近暴動的細節鋪陳,賦予舊人物新的生存面貌,那些活得委屈甚至猥瑣的人物,從來不曾在社會舞台謝幕,只是隨著打光越強,越是退到角落,而作者刻意圈選了這一個冷僻區塊,打光、特寫,以筆墨承接了他們來不及說出的聲音。
是叮噹、乓乓或鏘鏘,作者留有伏筆,比如金枝、文俊以及政彥等,出沒不同篇章,有時候擔任指揮,主導交響樂,有時候只是噹噹噹,敲響幾下三角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