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矯飾和偽裝,有什麼意義呢?這一看法顯而易見,毋庸諱言。如果擁有的不是希望,那麼,就該擁有欲望,竭盡所能不擇手段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上。如果未在青春年少時不幸離世,我希望成為偉大的藝術家。如果不幸早逝,我想讓自己的日記——它一定非常有趣——發表出來。這本日記,其實本意並不在此,把它發表出來這一想法,即使沒有扼殺了它的本意,也偏離了它原來的價值?但事實並非如此!首先,我已經記了很長時間,原本也並不希望別人讀它。其次,就是因為希望人們在讀到它時,能捕捉到我源自內心的真誠。如果這部日記記錄的不是絕對嚴謹的事實,它就毫無存在的理由。
我所寫的,不僅僅是心之所想,而且我從未在任何時刻產生過一絲雜念:要嘛盡一己之力掩飾真實的自我,要嘛刻意醜化自我。另外,我不擔心讀者的非議責難,僅這一點,我就無法不佩服自己。那麼,善良的讀者,您一定放心,我在這些扉頁中所展示的,完全是真實的自己。對您而言,也許我無足輕重,提不起您的絲毫興趣。不用想書中講述的人是我,只需要想,這個人正在向您敘說著自幼年伊始自己對世界的印象。那麼,站在人類的立場,這本日記就會引起您的興趣了。問一下左拉先生,是不是這樣呢?甚至可以問一下龔固爾先生,或者問下莫泊桑本人也行!日記從十二歲時就開始記了,但直到十五六歲後才開始有些意義。因此,日記當中有些空白需要填補。我寫了這篇帶有前言性質的東西,只是為了讓這本紀念人性和文學價值的作品清晰易讀。
好吧,先假定我是貴族出身,我們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吧。
我生於1860年11月9日。寫下這段文字,我就感覺有點後怕,但還是安慰自己,認為您在讀到這本日記時,是不會在意我的年齡的。
我的父親,是保羅.格里戈維奇.巴什基爾采夫將軍的兒子。祖父是地方貴族,勇敢,固執,嚴厲,甚至有點兇殘。我想,他是在克里米亞戰爭後擢升將軍的。祖父娶了一位大莊園主的養女,可惜她38歲時就去世了,留下了五個孩子——我父親和四個女兒。
母親是21歲時嫁過來的,之前曾拒絕過好幾個門當戶對的求婚者。她是巴巴尼亞家族的人,屬於巴巴尼亞貴族的一個古老貴族分支。外祖父經常自誇具有韃靼人的血統(他的祖先是第一次入侵俄國時來到俄國的)。對我來說,巴巴尼亞聽起來像韃靼詞「爬爬精」,因此經常嘲笑它。外祖父堪稱當代的萊蒙托夫、普希金,他崇拜拜倫,既是詩人、士兵,也算是個文人。年紀輕輕,就與朱莉.科尼利厄斯小姐結為伉儷。當時她才15歲,長得甜美漂亮。他們共生了九個孩子,但願你不會見怪這一數量!
結婚兩年後,媽媽帶著兩個孩子搬到了她父母那裡居住,因此我一直和外祖母生活在一起,外祖母把我寵壞了。除了外祖母嬌慣我之外,小姨也慣著我——當初媽媽沒能說服小姨跟她一起走。小姨長相一般,她為大家奉獻了自己,卻也成了大家的犧牲品。
1870年5月,我們出門旅行,終於實現了媽媽長久以來的夢想。在維也納待了一個月,維也納各個地方——精美的商店,劇院,等等——我們都從未見過,它們令我們應不暇接。在巴登巴登時,正值旅遊旺季,我們仿佛置身於豪華奢侈的貴族之中。我們一行人有外祖父、媽媽、小姨羅曼諾夫、表姐黛娜、弟弟保羅和我。隨行的還有醫生,那個天使一般、無人可比的沃利茨基。他是波蘭人,性格溫和,風度翩翩,愛國熱情無可比擬,將所有的收入都花在了學習專業上。他是阿赫特爾卡當地的醫生,和舅舅一起上的大學,我們家都把他當成家庭的一員。旅遊時,外祖父需要醫生,我們就帶上了沃利茨基。正是在巴登巴登,我才第一次開始認識了世界,見證了文明社會的精緻優雅;還是在巴登巴登,我感受到了虛榮心的折磨。
有關俄國的事情,以及有關我自己的事情,還有許多要說的,這才是這部日記的重點。我有兩位家庭教師,一位是俄國人,另一位是法國人。前者,我印象深刻,叫梅爾尼科夫夫人。她舉止優雅,天性浪漫,受過良好的教育,與丈夫兩地分居。在讀了許許多多的浪漫故事之後,一時衝動才當家庭教師的。家人都把她當成朋友,從不看低她,男人追她的也不少。一個晴好的早晨,在經歷了某個浪漫的冒險之後,她就消失了。她也許該和我們道別,然後再自然而然地離開。但她具有斯拉夫人的本性,又繼承了法國的文化傳統,此外還受到那些浪漫故事的影響;所有的這一切交織在一起,使她擁有了令人困惑不解的性格。作為妻子,她鬱鬱寡歡,這種角色讓她不自覺地寵愛托她照顧的孩子;我也本能地用自己不可思議的健康回報了她的寵愛。家裡人,想法簡單而且好大驚小怪的,以為她的離開會讓我大病一場,那天看我的神情都帶著幾分同情。記得外祖母專門為我訂做了一種湯——專門為病人做的湯。所有人都表現得很敏感,因此,在這種敏感面前,我自己也就變得弱不禁風了。的確,我長的就病怏怏的,脆弱不堪,根本談不上漂亮——但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阻止大家對我的看法:終有一日,我注定會變成漂亮迷人、才華橫溢的大家閨秀。媽媽曾找過一個猶太人幫我算過命。
「妳有兩個孩子。」他對媽媽說:「男孩平淡無奇,而女孩會成為明星!」
一天晚上,在劇院裡,一位紳士笑著對我說:「請把您的手給我看看,小姐。啊,看你戴手套的樣子,不用說,您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惹人憐愛的美人。」
很長一段時間,我還為這樣的恭維話感到心裡美滋滋的。自從3歲懂事以來(我3歲半才斷奶),我一直雄心勃勃想成為偉人。我的玩具不是國王就是女王,我所有的想法,據媽媽身邊的那些人說,總是與偉人有所連繫。所以,我勢必會成為偉大之人。
大約5歲時,我就自己戴上了媽媽的頭飾,髮髻插上了花,來到客廳跳舞——我是了不起的舞蹈家佩提帕,家裡人都聚集到客廳觀看我跳舞。與我相比,身邊的保羅馬上變得一文不值。而戴娜,雖然是親愛的喬治家的女兒,也未令我絲毫遜色。隨便說一下,戴娜出生時,外祖母就把她從她媽媽那裡接過來,一直留在身邊。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我出生。
梅爾尼科夫夫人消失了之後,索菲.道爾吉科夫擔任了我的家庭教師。她16歲——保佑俄國!——另外,還有個法國女人,叫布萊娜夫人,頭上挽著王政復辟時期的髮髻,有著淺藍色的眼睛。她50多歲,又有肺病,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非常喜歡她。她教我畫畫,在她的指導下,我學著畫了一座小教堂。沒事時,我也畫畫,大人們玩牌時,我就經常在牌桌上作畫。
這些回憶將我們帶回到了1870年的巴登巴登。當時已經宣戰,於是我們動身前往日內瓦。我的內心充滿苦澀,孕育著復仇計畫。每天晚上睡覺之前,都在祈禱詞後念著下面這些自己加上去的話:
我的上帝,賜福於我,讓我永不得天花,讓我長成漂亮的美女,讓我有動聽的聲音,讓我婚姻幸福,讓媽媽延年長壽!
在日內瓦,我們下榻的是位於湖邊的德拉可洛內酒店。在那裡,我遇到了一位教畫畫的教授。他隨身帶著畫本,讓我臨摹一些小木屋。這些小木屋的窗戶看起來像樹幹,根本不像真實的木屋,因此,我拒絕畫它們。這位好心人後來告訴我,要發自內心地進行臨摹,畫出木屋在我心中呈現出來的樣子。恰好在那時,我們搬離了酒店,轉住在一所家庭旅館裡。旅館對面就是白朗峰,於是,我就一本正經地臨摹起日內瓦的湖光山色來。
我死後,我那自認為與眾不同的人生,將會為人們所讀到。(唯一的缺憾,就是它本應該是截然不同的)。但我討厭前言(它們曾阻止我去讀許多優秀作品),也討厭編輯的說明。於是,就自己寫了前言。要是出版我的整部日記,這個前言可以略去,因為加上前言部分,日記會顯得過於冗長,所以,我將日記限制在12歲之後。另外,在日記裡,我會留給你足夠的機會,可以了解我的一切。我會時不時、有意無意地追溯過去。
但願致命的疾病不會不期而至,讓我突然死去!也許,我並不知自己大限已至;家裡人會瞞著我。在我死後,他們會四處翻找我的日記,在讀過之後就把它毀掉。眨眼之間,我將身無一物——一片空白——一無所有!這個想法,總令我驚恐不已。生存,野心,痛苦,哭泣,掙扎,最終都被遺忘了——好像我從未生存過。人生苦短,如果我無法活到功成名就,那麼,希望這本日記對心理學家有所啟發。它記錄的是一個女人的一生,每天一篇篇寫下來,不做任何掩飾,就好像世上無人會讀到它一樣。然而,它還是有目的的,希望有人讀到它。所以,寫得盡量富有情趣。我確信,我會得到人們的憐惜,所以我記錄下了一切,所有的一切。否則,我又為何而寫呢?另外,我會毫無隱瞞,您讀到它時,就會一目了然。
1884年5月1日於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