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台灣西部沿海一個偏僻小村裡,住著一群年事已高的海口人。
海口人出生於戰亂時代,自小從農,大部分只接受過數年小學教育,一輩子勞苦營生。身體成為他們摸索世界與理解社會的基礎,並據此建構起生活方式、人我互動及價值觀念。因為長時間投入勞動,他們與身周環境維繫著緊密關係,而著根的地方紮得既深且牢,更影響了他們對晚年生活安排的看法。
我的祖輩在此建厝,然至今還留存老家者,只有阿公、阿媽二人而已。他們二人雖是我展開碩士論文研究的起點,但在實際探訪村裡高齡者之前,我只是一名長年生活於台北、偶爾返鄉度暑假的孫女,平淡停留於祖孫關係所框限的相處經驗,並無密切互動,甚至沒有和同村人對話的印象。幼年時在阿公、阿媽教導下的台灣話,更漸漸被台北的都會氣質洗刷得七零八落。
在我的家族中,無論是留在老家的親人,或遠赴他鄉打拚的出外者,都盼望下一代在都市裡取得社會菁英的資格,未來過上不一樣的人生。在這種盼望下,我自小生活在物質豐裕無缺、毋須拚盡力氣生存的環境,浸潤在文字所架構起的體制中,系統性地學習特定的社會表達與各式標準。
這些在都會裡的生活經驗、學習成長,卻好像成為一道柵欄,隔開了我與家鄉。隨著我年紀漸大,日漸感到柵欄越築越高,好像阿公、阿媽那一輩人的標準、知識、表達,都和我有很大的差異,幾乎像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不理解他們,也少有理解他們的機會,或許是因為這群人鮮少顯影於公共的視野中,也未曾在我熟悉的文字書籍裡現身。屬於那一世代、那一群人的集體記憶,存在於親密的口頭述說裡、存在於未患阿茲海默的腦海裡、存在於泛黃的老相片、也存在於田圳屋瓦的崎嶇紋理中,卻不存在於文字世界裡。即使有些故事在家族成員間流淌、傳承,在公共層面上卻鮮有聲息。仿如一株植物逕自在角落生長、開花與腐朽,而不為世界知曉。
在碩士階段展開研究以前,這是一個我稱之家鄉、大半人生卻不住這裡的地方;這是一群我開口敬稱叔伯姨嬸,卻一點也不理解的長者。
一次返鄉,引發了研究的契機。
那日太陽快要落下,阿媽照例在三合院埕裡遛達巡視。她先收起在晚風中擺盪的衣衫,又到正廳向祖先請安休息、關上廳門,然後拾起地上散落的玉米。時值盛夏,玉米晾曬了一整天,已經乾癟得能輕易剝落,阿媽彎下腰,一根一根抱於懷中,準備晚間和阿公一邊看電視、一邊整理,備於來季種下。
她彎腰撿起玉米的那片刻,在我心中動搖了好一陣子。我首次察覺時間在一個人身體上的作用,竟有如此強大而不可抗衡的效果。彎下身撿起玉米,對我而言輕而易舉,阿媽卻需要多我三倍的時間完成,末了還吁出一口長氣,很是耗力的樣子。年歲是身上負著的一個個隱形砝碼,使人的行動變得遲慢。對阿媽來說,撿玉米成了一趟費力的搬運。
我於是想:若時間沒有標準的度量,而是相對的概念,那麼,阿媽晚年生活的一分鐘、一小時與一天,與我的一分鐘、一小時與一天,應該有非常不同的體會與感受吧。
這一層對身體差異的認知,開始引領我探索高齡生活的各種方面。我曾多次自問:這是否是廉價的憐惜與同情?將之特殊化的看待,是否反而使這群人陷入孤獨境地,而離理解越遠?隨著研究日久,起初這份對於高齡身體如何行使日常生活的探索,卻漸漸發展出更具歷史感、總體性的面貌。我越加感受到初始那份差異,不只橫亙於年輕與衰老的肉體之間,而是疏隔著不同時代生活、政治、經濟與生活環境的差異。
台西村高齡者的過往如何引領他們行至當下,乃至於當下立足之處所關聯的遲疑與未解,是我研究期間的焦點。越是深究,越感書寫成書的必要─他們的人生故事如同一面稜鏡,折射出台灣自日本殖民後期以來這七、八十年的農村轉變,包括那一世代的人們如何活過戰後的刻苦生活、城鄉移動如何發生、以及當代農村老化趨勢的具體景象。
故事發生的地點台西村,之於社會大眾而言,是萬千衰退農村的其中「之一」;許多人的長輩,也是高齡化趨勢底下的其中「之一」。
「之一」看似瑣碎平凡,是日復一日不斷經歷的日常,沒有特別之處,沒有足以令人聚焦的吸睛亮點,但事實上,「之一」代表著還有眾多千千萬萬個相似的案例,這些經驗因此超脫了個人,具有集體共享的意義。
凝視與書寫高齡者的日常,並非純粹的故事分享,而是政治性的行動。我想起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看法,他認為,研究者必須將日常生活作為一種問題意識來探討,也就是將日常「問題化」:假使現況還有改革的必要,則在當今世代中,已經不限於在政治、經濟等結構性的層面改革,而必須回歸人們的生活世界,因為改革涉及了在日常生活質性上的變動與改造。因此,深入理解常民的日常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研究這群高齡者的身體與地方關係,即是我對於例行如是、理所當然的農村現象的一種「問題化」嘗試。過往的書寫、研究大多聚焦於災難性的、突出的現象,卻也因此很難看見例行化的日常,以及未曾經過新聞截取、一眾無名者對自我、對社群與地方的完整敘事。在台西村故事的地勢起伏中,理所當然的日常,是不被注意的平滑地帶,經常作為高潮與低潮的襯托,很少獲得專注的理解。
人類學者波維內利(Elizabeth Povinelli)在2011年的著作《拋棄的經濟》(Economies of Abandonment)中,敘述了一段與朋友乘船旅行的故事,雖然船隻有傾覆危險,但始終沒有發生,敘事冗長無聊。作者只是記錄下了過程,沒有一般故事常見的高潮迭起。這種並未具有「亮點」的材料,通常會被作者刪去不用,她卻保留了下來。
她想由此延伸的思考是:如果我們採取一種不同以往的敘事取向─將焦點從震撼性的、事件性的高潮迭起,轉向「普通、漫長與拖沓」的苦難與死亡形式,我們能從中獲得什麼?似乎,當透過這種方式展開生活紋理、容留細節現身,或許有助於我們看見事物為何形成、如何成形,並且得以挑戰單一的視角與敘事。
這本書延續這樣的關懷,希望透過建構起高齡者的微觀日常世界,描繪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如何行過困頓的人生,並在晚年的變動中,如何調整生活秩序、如何轉換關係、如何在衝突與矛盾中掙扎並經歷調適,而他們的過去又如何奠定了根基,形塑了他們的信念、認同與價值觀,據以度過晚年。
本書的寫作,是我作為一名青年研究者的致力臨摹。需要強調的是,這些內容雖取材自真實人物,卻不能與真實人物直接對應。「真實」並非絕對單一的存在,而具有多層面的涵義,本書儘管在事態與情境方面進行真實的描繪,卻未還原所有細節。在建構場景、重現對話,乃至人物的時間軸與地點等方面,不能直接等同現實處境。
一定程度的模糊性,是為了盡力在人物的深度與個體隱私間求取平衡。本書並非偉人傳記式的書寫,而是一群人共同行經的路跡與集體樣貌。高齡者並非被象徵化的符碼,不能用數個形容詞堆疊、拼湊、集成,而是各有各的個性、喜好與生活;但他們也與真實世界中的人物存在一定距離,敘事中交織著刻意的遮蔽替換,以及作者主觀視角鋪陳下的誤差與偏移。
僅求以書寫作為我片面參與高齡生活、與之互動的彙整,將觸動我的時刻─老去的勞動身體、經歷過風雨海水的臉孔、有別當世人的生活瞬間,以及之間浮現的吉光片羽記錄下來。記錄不是為了紀念,而是一種發聲,相信逝去的人事物雖已遠矣,但思考與行動仍有延伸的可能。
這群留在家鄉的人,在此生長、安家、衰老、逝去,與移居他方的親人好友或遠或近地維繫不等的關係。我站在那方與彼端,凝視他們,叨絮著這些既平凡又特別的人物生平,零零碎碎蒐集起在時空甬道中碰撞所產生的對話、回聲與鳴響。作為一名投石者,希望在石子入水的這一瞬間,能夠激起漣漪,製造更多四濺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