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無賴,邊界,時代的底部
張惠菁(作家)
幾年前讀到沐羽的小說的時候,頗有一種「天哪,這人是從哪裡來的」之感。在那些文字的背後,很明顯是個極有閱讀眼界的人,出手就不一般。這有點像是看到精靈芙莉蓮去參加一級魔法使考試,在一群考生當中,她散發的氣場像個「幹練的老魔法使」。讀沐羽的小說有這樣的感覺,而他分明還很年輕。《煙街》出版後連得大獎。後來又常讀到沐羽寫的評論,也是極為不俗。
於是不免就想:啊,不愧是香港。那個見過世面,積累深厚的香港。但當然,不只是香港。或者更進一步說,香港不只是我們刻板印象的香港。沐羽在〈H.K. State of Mind〉這篇當中,探討了「什麼是香港或香港精神」。一般而言我們定義一座城市,會看住在那裡的人(在台灣式的定義裡,或許加上回那裡投票的人)。但是當今香港,因為特殊的緣由,定義這座城市的不只是留下的人,還有離開的人。邊界已被打開,加上了離去的向量,人群流動,「香港」不只是一個城市,也是許多人與他們離開後抵達的他方。在沐羽眼中,被帶著走的香港精神,最重要的根底不是精英文化,而是七、八〇年代經濟生產的裝配流動性,與文化的雜種,到了新的環境,還將持續發明自己。
沐羽的這本散文集,就有這種邊界變動的眼界。雖然他的大量閱讀,已經有可能讓他看起來像個「幹練的老魔法使」,但是這本散文集洩漏的真正絕活,是他那認得邊界變動、空隙浮現的眼界。不只他在〈H.K. State of Mind〉裡描寫香港的邊界變動。這本散文集中有三篇文論,分別分析三位作家(昆德拉、莎娣.史密斯、駱以軍),也有這樣的況味:這三位分別從哪裡起手,在哪裡撞到了變動的邊界,他看得分明仔細。〈隔間狗屁〉、〈搞掂收工〉裡,有資本主義社會和自我的邊界。〈斷裂常識〉(這篇很精彩)裡,有一些人總想把「常識」推過來套到他人身上,沐羽很chill地認出那推動邊界佔地的企圖、很chill地把那些企圖推離,讓「常識」的裂縫顯露。
這些文章中透露出一種不太馴服的看見,足以讓讀者如我警醒,自己日常順服與按下不表的是些什麼。沐羽的語言中所流露的情緒是低限的。他稱自己為無賴,又稱無賴在二十一世紀香港的政治裡成了痞狗(underdog)。〈作為散文〉某種程度回答了「這人是從哪裡來的」這個問題。抽菸的,喝啤酒的,在天橋上撒尿的,搭火車跨越西伯利亞的,創作始於詩歌的沐羽。雨傘運動,台灣,二〇一九年的香港。昆德拉《生活在他方》裡的詩人,在革命的季節裡寫抒情詩。沐羽不同。沐羽生在這個時代,看見各種裂解和重組,他不輕易抒情,不寫太多個人生平故事。但作為無賴與痞狗而寫出的這些文章,有一種比較深,比較收的感性,比「抒情」更靠近時代的底部。
對於這樣的感性,我感到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