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寫給馬祖的情書
初識劉亦是在2016年,我那時正忙於撰寫《桃園市馬祖移民史》。臉書上偶然看到〈劉金姊姊的馬祖話教室〉紛絲專頁,劉亦跟妹妹繞著外婆學講馬祖話的短片,非常活潑有趣;特別是他們戲稱外婆為姊姊,這在馬祖家庭極為罕見。我立即被祖孫間的親密互動給吸引,承他引介,認識了劉金依姆。長居台灣近五十年,依姆的馬祖話夾帶許多華語、台語,我們共度了非常愉快的下午。
1970年代,馬祖仍在軍管戒嚴,駐軍人數約是島民三、四倍,大大改變傳統以農以漁的生息,但也因此開啟一面認識台灣的窗口。原來海峽另一邊賺錢這麼容易,大人小孩進工廠,省吃儉用,一年即可掙得一戶平房。於是,從1970年至1990年解嚴前夕,大約有三分之二的島民,前呼後擁,橫渡台海,在大小工廠上班加班。從此不再搏命捕魚,不再覓水沃菜,徹底告別民防隊身分,再也不用在防空洞裡躲避懾人心魂的恐怖砲擊。
劉金依姆即是在這波移居潮中,領著那時還在讀國中的劉亦媽媽、舅舅、阿姨,投入他們原本稱為「兩個聲」的台灣社會,重新適應「不見大海」的生活。像多數適婚的馬祖女生一樣,近水樓台,她們與台灣男生戀愛、結婚,而有了如劉亦所說,他成了意外家庭之下的「意外受精卵」。
某次,我到龍岡跟依姆攀講,她正在蒸粽子,那種甜筒狀、僅有花生佐料的馬祖鹼粽。依姆說:「是給依命食的,伊愛食!」我聽錯了嗎?「依命」一般是馬祖人對幼兒的暱稱,像命一般疼愛;劉亦都已成年,在依姆心中仍是當年拿竹條追打的戇孫。
因為血脈之情的召喚,劉亦不斷回到小島,回到外婆與媽媽的出生地㇐白犬島田澳村,村裡只剩幾戶人家。他邀集友人在那裏辦夏日市集,海廢藝品、二手衣物,居然還有剪頭髮的攤位,島上的人都來關心,那可能是田澳村近年來擺暝以外最熱鬧的時光。我想,在沒有任何政府經費支援下,自發回到幾乎被人遺忘的小村,擺幾個注定無利可圖的小攤,在村人疑惑的眼中,他一心回望的,應該是外婆當年在這裡開撞球店、洗軍服的場景吧!
不僅如此,他甚至以一年時間留在馬祖擔任國小教師,教學以外,親手親腳探查這個他所謂「艱澀、深邃」的故鄉,以及被過多浪漫之霧遮蔽的島嶼。2019年5月,同婚專法上路後,有議員在質詢時詢問地方政府是否有「配套措施」,表示「馬祖是個純淨、純樸的地方,男男接吻、女女接吻,『比野狗還恐怖!』」因這番言論,他與幾位夥伴以「彩虹海風小郊遊」為名,連續三年手持彩虹旗,在南竿與北竿繞島,表達對多元性別的支持。如同他在本書所寫:「我曾經寫過乘著班機離開馬祖,回頭鳥瞰島嶼,它像胎兒倒懸在溫柔的羊水之中——如果我們像聽診器靠近島的胎動,會聽見馬祖怎樣的心內音?」他聽見的島嶼胎動,轉換成散文與詩,後來變成一篇一篇馬祖文學獎的得獎作品,以及疫情最熾期間,線上辦理「島嶼大學」的熱情。
甫離世的文壇大師王文興老師,祖籍福州,跟馬祖人講同樣語言。他寫的《家變》與《背海的人》已是現代文學的經典,雖然許多人不習慣書中的句法與詞彙,可馬祖人咀之嚼之,卻有「說到心坎裡」的感覺。在一篇談〈讀與寫〉的文章裏,王老師說:「慢讀而後,可知文體氣定神閑,從容不迫者為美,反是乃劣。」
我讀劉亦的文章,就有這種感覺。他的「氣定神閒」與「從容不迫」除了來自文字節奏、韻律,來自他優美的文體之外,主要還是他的知識與學養。他幾乎遍覽包括文學作品在內、當代所有與馬祖相關的資料與文獻,消化整理,而有了一己之見,娓娓道來,處處可見機鋒;以致這本改寫自學位論文、近九萬字的書寫,我讀來如平原走馬,一閃一閃亮晶晶(劉亦語),絲毫不覺學院文章的艱澀與阻滯。
劉亦出身台大社會系,或因如此,他總是從更廣泛的社會建構的角度,將作品置於外在環境的某個定點(書寫年代、冷戰氣氛、兩岸情勢、地緣關係、民主運動等),融合內在體驗(成長背景、島嶼觀察、遊學經歷等),大致依照台灣文學史的概念,從「軍中文學」、「懷鄉文學」、「地方文學」到「島嶼文學」,有條不紊的探討了幾位曾在馬祖服役、或與馬祖有某種淵源的作家,包括:1970年代的公孫嬿、張拓蕪,1990年代的舒暢、桑品載,以及2000年以後的何致和與龍應台的作品,最後聚攏到島嶼自己的聲音。他以精確而富有詩意的筆觸,抵抗一切宣言式的粉飾與簡化,一步一步為馬祖文學堆磚疊石,填補歷史的縫隙。
劉亦在文中曾寫道:「不諱言,本書試著努力朝向一門「馬祖學」,建構外婆背後的世界。論文的關鍵字也許需要格式工整,正襟危坐,但我心裡的關鍵字無疑是:回家……。然而回家豈有如此容易?這一路注定是一趟永恆的飛行:我和外婆的老樹濃蔭——雖然戰地馬祖很難有老樹濃蔭——那真正的「家」只能無限逼近,永遠不可能真正觸及。」
他在2018年「 馬祖文學獎」的得獎詩作〈遲來〉,寫他摯愛的外婆,最末一段:
有那一夜她降生在小小的白犬島
有包圍著島的海,包圍著海的雨
搖搖晃晃
密密麻麻
織成這封,注定失效的情書
是八十年後臺灣外孫遲遲趕到
用許多字想贖回妳的一生
我以為,《小島說話:當馬祖遠離戰地、成為自己》即是劉亦寫給外婆的情書;對馬祖而言,收信人不只是外婆,它沒有失效,也沒有遲來。
歡迎回家,劉亦。
(文:劉宏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