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的哲學

導論

1    什麼是說謊？
真實與符合真實
說謊的本質
鬼扯

2    說謊倫理學
責任與結果
善意的謊言

3    對自己說謊
盧梭毫不妥協的自欺
自我呈現與自欺

4    謊言與友誼

5    說謊政治學
現代政治的謊言
川普——自由民主制度下的極權主義說謊者

6    與說謊共存


 

導論

　　我驚訝的不是你對我說謊，
　　而是我再也無法相信你了！
　　——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善惡的彼岸》（Beyond Good and Evil）

　　每個人都會說謊，而每個人都會譴責說謊的行為。即使我們同意說謊是不對的，但我們還是會說謊。我們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說謊，可能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好或沒那麼差；也可能是為了避免遇到麻煩或不快。我們也會為了他人說謊，也許是為了避免傷害他們的感情或讓他們覺得不舒服。要分辨我們是為他人說謊還是為自己說謊並不容易——我們總喜歡對自己說：我們是為了他人才說謊。然而當我們這麼做的時候，其實是在對自己說謊。

　　我不記得自己第一次說謊是什麼時候，也不記得說了什麼謊。我第一次說謊或許是三、四歲大的時候，因為人類第一次說謊通常是在那個歲數，而說謊的原因可能是做錯事怕挨罵。我從來不是一個擅長說謊的人，但我的父親卻很會說謊。他說的其實都是一些無傷大雅的謊，頂多只能算是惡作劇。哥哥與我總是被父親的謊話耍得團團轉，但母親卻總能看穿。我從未成功用謊言愚弄過任何人。身為家中年紀最小的成員，缺點之一就是家裡其他成員都擁有比我更好的心理素質。這是為什麼我一直無法成為一個擅長說謊的人——我幾乎不可能騙過任何人，因此也就懶得設想如何說謊騙人。

　　儘管如此，我並未完全放棄說謊。自從意識到自己能夠說謊之後，我就開始對身邊的每個人說謊。我對我的父母、哥哥、妻子、女朋友、子女、朋友與同事說謊。然而在坦承這一點之後，我又會突然想澄清：我絕大多數時候對他們都是誠實的。誠實不光只是一種良好性格的展現。事實上，如果能夠誠實，你的日子會過得比較輕鬆。說謊的人必須牢記的事情是說實話的人的兩倍，不僅要記住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還要記住自己說了什麼話。我希望自己能過一個比較不複雜的人生。因此對我來說，誠實不僅關乎道德，也關乎我自身的方便。然而，只考慮一己的方便，無法為個人的道德生活建立堅實的基礎。

　　我說過的所有謊言，我會說絕大多數是「善意的」。我曾經為了保護某些人而直接對他們說謊，或是間接向第三方說了跟當事人有關的謊言。然而，我也曾經說過不少「中性」或「惡意」的謊言，當我說這兩種謊時通常是為了自己，也就是說，如果我說實話，反而會比說謊話造成更多的麻煩與問題。我希望我沒有說出太多非常惡意的謊言，因為人們往往是為了傷人才故意說這樣的謊。我說的謊應該絕大多數屬於善意的謊言。然而，這是否代表說謊完全沒有關係？善意的謊言在道德上是否可接受的？當然，我也可能是在自欺欺人，也許實際上我欺騙了自己，讓我以為自己並不是那種不誠實的人。然而，我認為自己不至於是如此。

　　絕大多數人在大部分狀況下都是誠實的。絕大多數人說謊的次數遠低於平均，這是因為極少數人說的謊大幅提高了平均數。整體而言，在人們的對話中，謊言只占非常少的比例。然而，這不表示說謊不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現象。如果情節十分嚴重，謊言很可能毀掉婚姻、友誼、事業或人生。

　　目前與說謊有關的哲學討論主要圍繞在幾個問題上：謊言是什麼？什麼使謊言成為謊言？謊言與其他相關的現象有何不同？這些討論絕大多數出自於語言哲學。我將一一處理這些問題，但我的研究著重倫理層面。社會心理學針對說謊做了廣泛研究，不過但本書提及社會心理學的部分不會太多。儘管如此，本書依然會簡要介紹社會心理學的一些發現。人們直接面對面時比較不容易說謊；相反地，像是在傳簡訊時則比較容易說謊。雖然考慮到外向的人比內向的人有更多的社會互動，但外向的人確實比內向的人容易說謊。男人與女人說謊的程度相當，但女人說謊通常是為了避免傷害他人的感情；男人說謊則是為了吹捧自己。最後一點也很重要，我們比較少對親近的人說謊，一旦我們對親近的人說謊，心裡通常會不好受。

　　本書第一章試圖從概念上釐清所謂的「說謊」到底是什麼。因此，我們將仔細檢視「真實」（truth）與「符合真實」（truthfulness）的概念，我們也將對說謊與說謊的近親「似是而非」（truthiness）與「鬼扯」（bullshit）做出區別。說謊是指，在聆聽你說話的人有理由相信你說的話是真實的狀況下，你選擇告訴對方你認為不真實的內容。這類最基本的詞彙必須給予精確的定義，如此才能有助於更深入的討論。第二章將從哲學倫理學的立場討論各種說謊的觀點。我們大致上可以認定說謊幾乎百分之百是錯的，即使「善意的謊言」也不例外，但在特殊情況下，我們依然可以為某些說謊的行為找到辯護的理由。接著我們將在第三章探討某種謊言類型，也就是自欺。大家都知道人類特別喜歡自欺，但我們似乎也有義務對自己誠實。如果你是廣泛自欺下的「受害者」，如果你無法對自己誠實，那麼你就不可能對他人誠實；如果你無法相信自己，他人也不可能相信你。

　　說謊是錯的，但對朋友說謊更是大忌，因為你已經與朋友建立了特殊的信任關係。這也將成為第四章討論的主題。相較於「認識的人」或陌生人，朋友之間負有較強的義務要誠實。這代表即使有時真話不中聽，你也得對朋友說真話。關於友誼與說謊的思考，絕大多數也可套用於伴侶與配偶身上，而且因為我們通常在談親密關係時，是一種更緊密的連結，所以在這種連結裡，一旦出現因為謊言而使信任破裂的情況，將構成特別嚴重的背叛。

　　在第五章，我們將從那些親密關係中的說謊，一躍來到社會層面的說謊，並且觀察說謊在政治領域中的地位。我們將探討說謊在政治領域中可以或應該扮演什麼角色，檢視說謊帶來之重要哲學貢獻，並且討論一些思想家的看法，如柏拉圖（Plato）、馬基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 ）、霍布斯（Thomas Hobbes）、韋伯（Max Weber）與鄂蘭（Hannah Arendt）。之後，我們將目光轉向現實生活中的政治，討論政治人物——我們將特別著重在國家領導人身上——說謊的原因與他們的理由在道德上是否站得住腳。在第五章的末尾，我們將討論眾人眼中最會說謊的政治人物：唐納．川普（Donald Trump）。

　　最後一章結論，我要探討我們應該如何理解謊言：不僅包括我們自己的謊言——關於這點，答案十分明顯，那就是我們應該盡可能避免說謊——也包括去理解他人會說謊的事實。絕大多數人都不太能夠分辨誰在說謊，誠實與不誠實的「徵兆」，其實沒什麼用。研究這些徵兆，頂多只能讓你成為一個更會說謊的人，而不是成為一個更能看出誰在說謊的人。真正明智的做法，是在大多數時候相信人們告訴你的都是真話，原因很簡單，因為大多數時候人們總是說實話。雖然有時我們會遭到愚弄，但偶爾被騙，總比一輩子疑神疑鬼、不信任他人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