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陳篡地：1947遠方歸來的人

推薦序

大時代下，被淹沒的台灣人故事
吳念真（導演）

　　小時候喜歡聽大人講話，覺得那些內容根本就是「同溫層」外另一個世界裡的傳奇，是沒有被印成文字的「課外讀物」，新鮮、動人、有趣，因此經常在腦袋裡反芻浮現，很難遺忘。

　　而且那些大人多數是沒受過多少學校教育的礦工，因此無論是敘述或議論都直白簡約，沒有華麗的詞藻修飾，讓聆聽的自己多了天馬行空的想像空間，以及不被框限的、完全屬於個人的情感反射。

　　記得有一個阿伯，名字早就被我遺忘了，但直到現在卻都還記得他的模樣，因為村子裡的長輩們對這個人極其簡單的描述是「天公仔囝」、「沉船兩擺攏無死去」。

　　在當年小小的腦袋裡，光後頭這句就已經足以讓我充滿好奇和想像，因為搞不懂這個始終生活在山谷礦區裡的阿伯和沉船會有什麼關係？而且還沉兩次！

　　有一天，鄰居一個大哥哥要去當兵了，當年村子裡的慣例是出發的前一個晚上集福社的子弟團要到役男家裡演奏送行，阿伯也是團員之一。

　　也許是看到役男的媽媽一直放心不下，整個晚上眼淚沒有一時停歇吧，阿伯就在演奏結束的點心時間安慰她要寬心，說現在當兵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危險啦，然後就以平靜的口吻說起當年自己被徵召去南洋當軍夫的過往。

　　說在軍艦裡暈船吐到想跳海，沒想到後來還真的不得不跳海，因為軍艦被美國的魚雷打到，船將沉，海面都是燃燒的浮油，他被推著跳進海裡去之後，完全找不到沒有火的空隙可以浮上來換氣，覺得整個肺都要炸開了，心裡想著：我大概就要死在這裡了吧？然後就哭了出來，心裡唸著：「觀世音菩薩，請祢接我來去吧！」

　　他說說也奇怪，就在這時海面的火滅了，感覺腰部有一股力量把他的身體往上托，他心裡想，一定是觀世音菩薩來抱他昇天了，所以很平靜也很感恩，沒想到後來才發現是另一艘日本軍艦的救生艇在他氣絕之前用長柄鉤鉤住他的腰帶把他撈了上來！

　　只是，誰也料不到這艘解救他的軍艦在抵達目的地之前，同樣又被美國的魚雷打沉，只是這一次比較幸運一點，旁邊不遠處就是一個荒島，他們漂到島上，幾個星期之後才被海軍部隊接去馬來亞……

　　至於馬來亞的經歷則是他另外一個既壯烈又傷痛的故事了，但不是當天晚上說的。我記得阿伯在講他遭遇沉船的過往時，大家的眼神都集中在他的臉上，安靜地聽著，連役男的媽媽似乎都忘了哭泣。

　　我不知道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心裡在想什麼？被撩撥起什麼？疑惑著什麼？或者被哪一部份感動著？

　　至於擠在大人的縫隙中完全不被注意到的我，當時完全沉浸在那個宛如電影的情境中，想像著暈船嘔吐的樣子、魚雷的長相、海面都是火的畫面、荒島的形狀……至於這些想像的細節背後那個屬於這個島嶼特有的時代和命運，都要很久很久之後才慢慢拼湊出來。

　　從沒想到的是，事隔將近六十年後，我竟然會在《尋找陳篡地：1947遠方歸來的人》這部漫畫創作裡和當年對「沉船」的想像重逢。

　　同樣一群台灣人在相近的時空裡奉命前往南洋作戰，船艦被美軍擊沈的經歷，村子裡的阿伯說的是人生故事裡一個充滿幸運和感激的結尾，鼓舞、安慰了當場的許多人，而在這本漫畫裡同樣的畫面告訴我們卻是：「神靖丸遭美國海軍艦隊攻擊沉沒，船上五十九名醫生、八十名醫務助手、兩百名農業生產工員，最後僅九十五人獲救……」，而這些看似冰冷，但卻殘酷到令人不忍的數字所意涵的時代悲愴，卻只是陳篡地這個人的生命故事的開端而已。

　　歷史，是無數小人物生命歷程的彙總，而不是少數所謂英雄豪傑斷章的集成，我想很多人都同意這樣的說法，一如許多作家曾經以實際作品告訴過我們的：「大時代的真實面貌必須從小人物求生的掙扎處著眼，但遺憾的是，小人物的故事卻通常最容易被忽視、被摒棄、被掩沒。」，礦村阿伯的遭遇以及陳篡地動盪顛簸的生命歷程，若非他自己找到適當時機願意陳述，或者透過有心的創作團隊願意深掘並以最合適的媒介轉述的話，這些驚心動魄、血淚斑斑的歷史真實可能就像神靖丸上兩百多條生命一樣，消失於深海之下無影無蹤不可復尋。

　　謝謝辰漁、阿虎&鹿青、阿鄉等等這些人，因為你們的有心和用心，才讓我在人生已近黃昏的這個階段認識陳篡地這個人，並且因為你們是以大量留白的減法方式來敘述這個故事，讓我在閱讀過程中反而有了更多的想像空間，想去尋找更多相關資料填補對那個時代不足的理解的缺憾。

　　漫畫，一直以來就承擔著「類影像」的功能，製作上比電影、電視經濟，自主性強也靈活，對大眾普遍的閱讀接受度來說，它比單純的文字更容易讓人親近，要講小人物的故事給大眾聽，讓他們更理解這塊土地曾經的苦痛、奮鬥與掙扎，漫畫當然是好的媒介，至少，你即將開始閱讀的這一本就是最好的證明。

序

影響人生的選擇
張辰漁（世界柔軟數位影像文化有限公司總監）

　　“We can easily forgive a child who is afraid of the dark, the real tragedy of life is when men are afraid of the light.”（我們可以原諒孩子害怕黑暗，但若成人畏懼光明，便是人生真正的悲劇。）

　　二〇一八年，《漫談台灣》系列漫畫的故事開發正在如火如荼進行時，身體一向硬朗的阿公突然過世了。

　　得知消息的當下，除了惋惜少有機會相聚，更遺憾的是自己對於他年輕時的各種經歷，所知其實相當有限。

　　印象中他常聊起年輕時一段艱苦的日子，每天騎著將近一百公里，路程四、五個小時的腳踏車，從雲林縣西螺鎮的盤商批進菜貨到嘉義市區販售、並帶一些西螺鎮少見的商品回去轉賣。後來，阿公在一次睡夢中經土地公指點，依循夢境中的指示到嘉義車站找人拜師學藝，最終習得一技之長，開立自己的家業，逐漸改善經濟狀況。

　　相較於戰後回到台灣的種種往事和境遇，關於他在太平洋戰爭期間被徵召加入日軍「特設勞務奉公團」前往菲律賓戰場，並遭美軍俘虜的故事，阿公卻似欲封存般的極少提起，成為我對他的了解中一段無法填補的空白。或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陳篡地醫師的故事這時出現在我的眼前。

　　第一次聽到陳醫師的名字，是在鍾逸人先生所著的《此心不沉：陳篡地與二戰末期台灣人醫生》一書，而後有賴團隊的研究和田野調查，逐漸完整了他的生平敘事。陳醫師在二二八事件期間，領導斗六民兵抵抗國軍並率眾攻打虎尾機場。在雲林古坑的「樟湖戰役」後，他藏身於二水老家後山的山洞六年，直到一九五二年遭人密報，以談和條件離開藏身處「被自首」。出獄後的陳醫師遷居台北，雖不再參與政治活動，但一直照顧曾經幫助他或因他受累的人。

　　這樣一位親身參與二十世紀台灣重大歷史變革的重要人物，為什麼在已出版的文字資料中，關於他的生平故事竟屈指可數？但如果他不具代表性，又為何仍在民間傳聞中屢屢被提及，甚至製作成布袋戲公開演出？

　　這也許是因為那些陳醫師終其一生不斷遭遇、複雜的人生選擇吧？面對國軍的進逼和搜索，他如何度過似乎永無盡頭的藏匿和自囚，又如何在出獄後被迫遷、監視的情況下自處？除此之外，在訪談的過程中，我們得知陳醫師的妻子謝玉露醫師，為了保護孩子不受到政府的追捕，在事發後將兒子帶往彰化莿桐腳躲避，更為了安全絕口不提任何關於陳篡地的消息，而陳篡地的親族更直到受刑前，仍拒絕招供其藏身之處。今天的我們無法想像前輩們在做出這些選擇背後的心情和想法，但透過漫畫的詮釋，讀者有了思考的契機：試問自己，如身處這樣的時空背景，

　　又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尋找陳篡地》中有別於《漫談台灣》前三輯，第一次以真實歷史人物作為故事主角，完整敘述其人生經歷。雖然部分情節因為劇情需要略有更動，但皆是在紀實的原則下根據調查和研究資料調整的結果。而本書得以問世，特別感謝人權記者陳銘城先生的熱心協助，陳篡地醫師次子、三子陳彥文先生、陳彥良先生、陳彥文先生妻子阮麗娟女士、以及與陳醫師同案陳文魁先生之小舅曾信夫先生慷慨受訪。

　　漫畫完成時，我帶著樣稿請陳彥文、陳彥良先生提供建議，當天訪問後受到陳先生一家人招待到附近的餐廳聚餐。十一月的台北已略有涼意，剛從美國返台的彥良先生雖然年長，但步伐穩健，他從嫂嫂手裡接過輪椅，推著許久未見的哥哥在一片金黃的暮色下走過人行道和馬路，不時交耳關心對方。如此看似平常的畫面卻讓我至今難以忘懷，雖然那些痛苦和磨難從未遠去，但這個家庭依舊緊密的支撐著彼此前行。

　　陳篡地醫師的故事，反映了一九三七年九月以來，超過二十萬名以上投入日本戰事的台灣人中的一個面向。這些台籍日本兵有超過三萬人在戰事中死亡，而當中有太多悲歡離合及整個世代的傷痛無法被訴說。謹以此書的出版，獻給那些在當時紛亂的局勢下奮力活著的人們，以及那些被遺忘的台籍日本兵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