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讀《老子》的一點心路歷程
《老子道德經》的注解,自古至今,至少也有幾百種。這對於專研該書的學者來說,的確是一筆很豐富的資產,但對於一個只希望了解《老子》的真義,而能用之於自己生活思想上的讀者,這些紛紜複雜的考證,和妙絕言銓的玄談,又往往會使他們望而卻步,感覺愈多愈惑。在這種情形下,我實在沒有必要再多寫一本《老子》注解,使讀者增多困惑。可是,最近我卻連寫了兩本。一本是前兩年出版的英文翻譯的《老子淺解》;一本就是目前的《新譯老子解義》。為了自我解嘲,我只有話說從頭,談談我研讀《老子》的一點心路歷程,也許可以說明這兩本書的寫作,也是出於不由自己的。
使我接觸老子思想的第一本書,是高亨的《老子正詁》,那是民國四十二年間我正由大陸逃亡到臺灣,插班初中二年級,由於在大陸的失學之痛,使我思想比較成熟,喜歡看看有深度的東西。無意間在舊書攤上買到了這本書,視為至寶。我對老子其人其書毫無所知,選擇這本書也是因為別無選擇,我把它當作唯一的《老子》注解,幸好這本書的考證尚稱簡要、客觀。我當時的思路便順著它走,每次看到作者對《老子》原文的錯簡有新的發現時,我極度興奮,好像自己也發現了老子思想的秘密似的。事實上,我當時對考證之學一無所知。後來,進入師大國文系,雖然學了一些文字訓詁的知識,但對這套學問,我並沒有很大的興趣。那時教老子一課的是先師張起鈞教授,他從哲學的方法來研究老子思想,對我的啟蒙很大。記得大學二年級我修了他的哲學概論,在暑假時,我曾以練習寫作的心情草就了一本十萬字左右的先秦思想,該書內容空乏,當然至今沒有出版。我把論老子思想的一章,約二萬餘字,拿去請他指正。可是卻被他當頭棒喝,直責我該文一半的篇幅論老子生平和《道德經》成書年代,全是考據之學,而不是研究哲學思想的正途。他的話對我此後的影響很大。不過他當時對我在該文中論老子思想部分卻隻字不提,想必是認為我入門之路已差,其餘的就不值一看了。後來關於思想部分,我曾抽出來,用「老子思想的相對論」為題,投稿在某雜誌上,這是我第一篇發表的學術性論文。該文就邏輯或考證的眼光來看,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也就是說四平八穩,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但就是沒有精神,沒有血脈。
在我大三那年,林語堂博士到師大演講,文學院的學生都被派出席,他的題目是有關「老子其人其書的問題」,事後曾在報上發表,我針對他的論點也寫了一篇長文由《中央日報》轉給他。蒙他不棄,在該文中寫了很多眉批,和我討論。當時,我崇拜林博士幽默的小品文,卻感覺他考證《老子》的文字和他的寫作風格不協調。當時,我還有一個奇想,他是一位博學而成名的學者,而我只是一個大三的學生,對於老子其人其書的問題,也只是看了幾本書而已,可是卻能和他討論,誰是誰非,還很難斷定。其實,這場論戰不知有多少學者參與,至今都無定論。如果一直都沒有結論,豈非大家都在摸象。像這樣的學問,只靠資料的搜集,欠缺人生的體驗和生命的熱力,實在不值得花太多的時間去研究。這時候,我正開始在《中央日報》撰寫哲學性的小品文,後來集為《人與路》、《人與橋》、《一束稻草》三書。起鈞老師很喜歡這些散文,一再勸我從這方面發展,並邀我合寫《中國哲學史話》一書。所以此後我便走上專門研究哲學思想的路子。在這條路上,也有類似考證之學的毛病,就是把觀念講得太抽象,像電影裡的武俠動作,真是「高去高來」,光聽招式的名稱,便令人目眩口呆,不知所云。這也就是說哲學思想變成了觀念的遊戲,而不切人生。當然這也不是我所樂從的,所以此後我的路子乃是結合文學與哲學,盡量用活潑的文字,表達思想的精神。
民國五十八年間,我開始在大學教課,第一門是中國哲學史,第二門就是老莊哲學。在老子課中,用的版本是《老子》王弼注。我發現王弼真是研究老學的天才,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居然能寫下不朽的著作。他雖然是根據每章每句作注,但整本書的注語卻自有其一貫的體系,而且是表裡相合的。什麼叫「表裡相合」?很多的注解都是在文字外面轉,而沒有從思想裡面去發揮。譬如他們寫「無為」,只知讚歎「無為」的偉大,或在字面上解釋「無為」的意義,而不能從思想裡面去說明為什麼要「無為」。可是王弼的注卻不然。例如《老子》第十章:「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很多的注都是著眼在「生而不有,為而不恃」上強調「創造萬物而不占有」是如何偉大;「完成功業而不自我居功」是如何的超越。可是王弼卻注「生之」為「不塞其原」,注「畜之」為「不禁其性」。接著注「生而不有,為而不恃」而說:「不塞其原,則物自生,何功之有?不禁其性,則物自濟,何為之恃?」他認為「生之」只是不干涉物性,讓萬物各憑它們的本性而生。「畜之」只是不阻斷萬物的路子,讓萬物各依它們的才能而發展。這說明了「生」是萬物的自生,本來不該占「有」;「為」是萬物的自為,本來不應把「持」。這是在根本上的了解,這才是古今第一流的注。我在課堂中,就是以王弼的注,為學生打開《老子》深一層的意義。同時也因王弼的注寫下了許多自身的體驗。這些心得也是我來美後撰寫兩本《老子》注解的動機和藍本。
自民國六十六年來美後,我教授老子的課程未曾間斷。不過在國外教老子和國內不同,因為所有的考證和注解都用不著,只有直接從英文的翻譯,和學生所提的問題中去發揮。但應該以誰的翻譯為範本?陳榮捷博士的譯本很好,林振述博士的譯本較新。林氏是起鈞老師在北大的同學,是位新詩人,來美教學四十餘年。在我出國前一年,他動手翻譯《老子》王弼注。由起鈞老師的介紹,和我以書信方式討論王弼注的許多問題,他的翻譯是第一本英文的王弼注。照理說,我應以他們兩人的翻譯為範本,可是學生們大半備有一本最通俗的譯本(Gia-Fu Feng和Jane English合譯),該書每章都有譯者自攝的風景圖片,及《老子》原文的草書,這些圖片和《老子》該章內容並不相符,可是拍得很藝術,所以非常流通。我在臺灣時,便買過它的翻印本,可見銷售之廣。但該書比起陳、林二書來,相差甚遠。另外還有一本翻譯(Witter Bynner),也很流通。有一位心理治療的醫生泰德(Ted Gabbay)曾個別向我學中國哲學經典八年之久,初見面時,他能朗朗上口的把該譯本一字不漏的背出。該書第一句便把《老子》的「道」譯作「存在」。後來另一位心理學的學者根據該書,而大談老子的存在主義思想。對於這些書中的種種錯譯和誤解,我不能不一一予以糾正,可是不懂中文的學生,又憑什麼了解我所說的是老子的原意呢?尤其我當時的英文還在「牙牙學語」,學生們又如何能相信我糾正他們的英譯是正確的呢?於是逼不得已,想出了一個方法,就是在《老子》原文的每個字下面,譯出一、二個重要的英文意思。這樣,學生便可逐字的了解整句中文的大概意義,而他們也就有自信去判斷有些譯本的太過離譜。那些譯本就英文來說是振振有詞,可是一比照《老子》原文,就不知所云了。後來我把這部分,加上自己的新譯和注腳,便成為我的《老子英譯》一書。所以這本書,完全是迫於環境,為了教學的方便而寫的。
在我撰寫《老子英譯》的當時,出版了英文的《中國哲學術語》一書。這本書和我後來寫的《新譯老子解義》有點關係。本來我準備撰寫一本英文的中國術語字典。每個術語注明出處和簡單的定義。可是當我撰寫第一個術語「一」時,便發現這樣的寫法有問題。譬如老子思想中的「一」,很多注解都說是指的「道」,這一個「道」字便把讀者搪塞了過去,可是我當時卻自問:如果「一」就是「道」的話,老子為什麼不直說「道」,而說「一」?同時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豈不變成了「道生道,道生二」了嗎?顯然老子在「道」與「二」之間插入了這個「一」是有作用的。由於這個原因,使我不得不對這些術語,作較為詳細的分析。
這種對術語的分析和我在美國的教學相配合。因為西方學生和中國學生不同,他們勇於發問。尤其他們對中國的哲學文化欠缺基礎的認識。他們讀《老子》,只有以《老子》書中的術語為鑰匙,作單向的切入。不像中國學生,早就有這種薰陶,而且還可以從小說、戲劇等其他方面受到影響。因此西方學生的許多問題,初看起來很單純,可是回答起來並不簡單。有時候,卻逼得我從頭說起,在根源上去求證;有時候卻使我換了一個角度,從新的觀點來探討;有時候,也使我發現傳統注解所沒有注意到的問題。舉兩個例子來說吧!
關於「自然」一詞,是《老子》一書的中心思想。對中國學生來說,我在臺灣教《老子》七、八年,學生都沒有問過「自然」是什麼?雖然他們並不一定了解得很真切,但他們也許覺得這樣簡單的問題,不好意思問。因為他們從中國的文學藝術中知道外在的自然之美,他們也從中國的哲學修養中了解自性的自在之樂。可是西方學生卻不然,他們經常提出對「自然」兩字的質疑,不是把「自然」和外在的物質環境糾纏在一起,而這個環境,又多半被達爾文的弱肉強食渲染得血淋淋的;不然便是把「自然」和內在自發的本能混為一談,而他們所謂的本能又和來自西方宗教的「原罪」思想,及佛洛伊德的唯性的心理觀連在一起,而成為欲望的溫床。所以中國學生對「自然」兩字是想當然的「任性而遊」,而西方學生卻是自以為是的「任欲而行」。由於這個原因,我發現只把「自然」解作「自己如此」、「自性如此」是不夠的,這個定義並不錯,卻沒有深入、沒有內容。
第二個例子,是關於前面曾提到的「一」的問題。在老子的修養工夫中講「抱一」,如「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第十章),「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第二十二章)。但如何去「抱一」?如果把「一」解作「道」,那麼「抱一」等於「抱道」,這個問題很容易被打發掉,因為傳統的注解都是這樣說的。可是他們並沒有進一步交代清楚如何去「抱道」。「道」是沒有形象與實質的,又如何能去「抱」呢?所以把「抱一」解作「抱道」,只能模糊的避過問題,而不能切實的解決問題。我認為「抱一」的工夫,要在「道生一,一生二」的這個「生」字上下手。不能「生」的「抱一」,便是「抱一」而「死」。前面提到的那位心理治療醫師,對中國哲學也有相當的認識,每次碰到這個「一」字,便很開心,而且若有所悟的大談「天人合一」、「物我合一」、「內外合一」。起初我覺得他有此認識已很不錯,因為西方人的心理被二元化的觀念割裂已久,所以他們遇到中國哲學裡的「合一」的思想便很新奇,如有所突破似的。可是日子久了,我發現他對「一」的偏愛,反而使他變得執「一」而不化。這種毛病在中國哲學史上也不少,譬如這個「道」字在孔子和老子思想中都有活潑的生機,可是到了後來,很多學者大談其「道」,把「道」說成什麼都是,什麼都不是,結果變成了糊塗一片。同樣,在中國佛學裡談空論禪,最後都變成了空談,變成了口頭禪。為了針砭這個毛病,所以每次當他談到這個「合一」時,我都要追問一句,如何「合一」?這樣使他能進一步去了解「一」不是靜止不動的,不是糊塗不分的,「一」是能生的,而且必須能「生二」,這樣才不是死的「一」,才有生化的功用。所以談「抱一」必須把握住這個「生」機。但《易傳》和儒家思想都講「生」,這個「生」雖然是一樣的,但由「抱一」而生的老子思想,必然和儒家思想有所不同。因此只談「抱一」的「生」還不夠。《老子》在第四十二章中,先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接著又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可見老子認為萬物之生,是由沖氣而來的。「沖氣」就是沖虛之氣。唯有沖虛之氣的作用,陰陽才能和諧,否則陰過盛,便會侵陽;陽過壯,也會害陰。這個沖虛之氣,就人生來說,就是「少私寡欲」,否則氣不能虛,欲便會強,每個人都膨脹自己的欲望,都獨占了路子,不讓別人走,或一定要別人跟著自己走,這樣人與人之間互不相讓,社會便沒有祥和之氣,又如何能生生的發展。所以真正的「抱一」乃是懷抱沖虛之氣,而使萬物都能各遂其「生」。這一個「虛」字、這一個「生」字,才是老子「抱一」思想的工夫所在。
由以上兩個例子,我發現《老子》書中有很多地方是值得我們去推敲和體驗的。同時也覺得自己的那本英譯《老子淺解》還須加以補充說明。所以我又情不自禁的寫了這本《新譯老子解義》,以不斷自問的方式,把問題一層層的剝開。有些問題也許不是老子始料所及,但卻是通過了他的提示,用現代人的思考,面對現代人的環境而開展出來的。總之,這些都是個人研讀《老子》,和學生討論《老子》的一點心得體驗。由於十幾年來在海外飄泊,很少和國內讀者接觸,而自己一生受惠老子,受惠先師,所以也就把它當作自己探討老子的一點心路歷程,野人獻曝的公諸同好。
寫於舊金山
一九九四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