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巴黎,我來了
飛機從一萬兩千英尺的高空再度降落在巴黎戴高樂機場,這已經是我在台灣與法國之間無數次的起降。
二○二二年好像是生命中如夢的一年,我在這年取得法國內政部核發的獨資型花藝執業證號,正式在巴黎成立一間屬於自己的花藝工作室。雖然談不上是一個相當正式的營業空間,但所有的安排就好像一首隨意吹奏的香頌,不按譜演出,聽起來卻還算悅耳。
決定從台灣出發到法國學習花藝之前,我並不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而是有著穩定工作的上班族。日子安定舒適,但好像少了一點熱情。
但在巴黎生活的這些年,我對任何事情卻變得非常飢渴,經常有一種說不出的慾望,從五臟六腑中發熱起來:好想要成為花藝師、好想要得到法國政府認可的證照、好想與哪位很有名的花藝師共事……
要找到自己的興趣絕非易事,把興趣當成畢生的志業更是難上加難,總是好羨慕那些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人,如今自己總算也有了點心中夢想的樣貌,並且逐夢踏實中。
這些年經歷各種大大小小的場合,應該是成為花藝師後始料未及的事吧。好比前些年法國品牌Kenzo的走秀會場、巴黎歌劇院三百五十周年的慶生會,又或是接到前法國第一夫人的電話訂購花束,我居然都能夠參與其中,每當想起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在巴黎這個世界大都市遇到的人事物,好像都比其他城市來得有趣些,再怎麼說,都是我在台灣這座島上從未體驗過的。
在法國的文化制度下,經歷求學、求職與創業,還有難以言喻的身分認同問題,有時真的比破蛹而出的蝶還來得掙扎,但一路上我也遇到了許多不求回報的貴人相助,好比一位素昧平生的律師老爺爺,在我的簽證被法國政府拒絕、隨時都有可能被遣返回台的時刻,向我伸出援手,他說他從來沒看過一位年輕人願意遠迢千里,僅是抱著對花藝的熱忱,獨自在法國打拚,他沒有理由不幫我一把,於是親筆寫信向法國的簽證單位協調,也是因為他,我才能在法國繼續我的花藝路。
還有一次,我在工作中碰到了這輩子在台灣從來沒接觸過的有毒植物汁液,不僅手臂大面積過敏,甚至面臨被截肢的風險,在我的法語都還說得比幼稚園孩童更爛的時候,是一位法國的花藝師同事,陪著我到皮膚專科急診室,連續吃了好多天的抗生素後,才救回我又腫又紅又爛的前臂。
法國,一個多麼熟悉又多麼遙遠的國家呀!我們時常在生活中各類的行銷推文上看見「法式」的字眼,顯然法國文化的美好是相當受到認同的,我個人倒是覺得法式比較符合當前所謂的「儀式感」。在巴黎求學的第一年,我就住在那種覆蓋灰色鋅片屋頂的小閣樓中,往床腳那側的窗邊探頭看,可以看到聖心堂一小角的大理石穹頂,光是樓下巷口就開有兩間花店,彼此相鄰不到一百公尺。
法國的花店就像台灣的陽春麵攤一樣普遍,不難想見「花」有多麼的法式,而法國文化多麼熱愛營造「儀式感」。無論是喬遷之喜、慶生派對、生病慰問等場合,都可以送上花束表示心意。花不但可以送作禮,也是買來取悅自己的必需品。比起台灣好像只能作為獻佛用的供品,來到法國後才發現,原來花還能以各種形式存在著。
正是這樣的環境,讓我從那個只會說「為什麼法國人這麼會營造氣氛啊?為什麼法國的花那麼漂亮啊?」的台灣人,變成一個能夠說服法國人愛上我手中花束的花藝師,那些對於美的事物的自然反應,在法國被訓練得更習以為常。
法國人對生活中的美感,有一套獨特的見解。我倒是覺得自己有榮幸可以為這個對於美相當刁鑽的民族提供花藝服務,是一個優美的經歷。回想起當初拋下一切來到一個語言完全不通的國家,追求自己最愛的花藝,途中真的有好幾次,一邊噴淚,一邊收拾行李,打算放棄一切回到台灣,因為它是一個讓法國人自己都想要抱怨的國家,更不用提外來族群在法國生活的各種艱難。
但如果時間真能像卡帶一樣倒轉,回到出發的那年重新做一次決定,我想我還是會在機票抵達地的那欄勾選巴黎,選擇在這個花團錦簇的城市裡,繼續堅持在外人看來有點普通、微不足道的夢想,讓那首隨意吹奏的香頌,在我的花藝工作室中,依然不照譜地演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