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摘錄)
這是一本「『理』失求諸野」的作品,「野」既是民間鄉野,也是田野。
民間信仰曾是本人過去在博士論文中,大量倚賴二手資料進行分析而處理得不甚令自己滿意的章節,也因此後來一直頗為掛心。教了幾年書,十多年前,在一個機緣下動了親下田野、進行系統性探索的念頭。當時單純抱著補拼圖的補償心態,便一腳踏入這個和我個人原生環境頗有距離的場域。當時下這個決定時,背後還有另一個原因:在地毯式地搜索相關文獻時,總覺得臺灣民間信仰的社會學分析相當缺乏;更令人不解的是,一個占約臺灣六成人口的民間宗教社群,社會對之關注竟闕如若此。「社會學界欠民間信仰社群一個社會學的說法。」這是當時的真實感受,學術失缺的「理」,「求諸野!自己動手做吧!」因此決定盡點心力來給個說法。
深入田野沒多久,就被其中的「野」味深深折服。「真是個寶地!」這聽起來或許有點像四百年前,歐洲殖民者剛來「大員」的感受。我帶著滿是西方社會學框架的腦袋進入田野,這縱使有千萬個缺點與不是,但腦中這些舶來的視角卻有一個非常關鍵的用處,亦即讓我有辨識民間信仰場域為何是個「寶地」的能力。不是因為這些外來的框架足以完美解釋這塊寶地;恰恰相反,這些框架的不適用更突顯出其為「寶地」的價值。我眼中的這個民間信仰場域,是一個超乎現有宗教社會學框架可以駕馭與說明的領域,因而是個令人長見識的寶地。在接受這個自我挑戰的過程中,沒多久我就明確意識到,短期內想抽身已不可能。資料蒐集與視野的拓展時程,從本來的一、二年,上調至以三、四年為計算單位。值得慶幸的是,我沒有花太多時間,就在田野中遇到一群對的人,在他們「醍醐灌頂」的帶領下,我被迫「見識」到的現象,總能提醒我不要因為過快類型化而走入歧路,因為總是有超乎分類表所能涵蓋的其他類型;行路難、「拔劍四顧心茫然」是過去田野中常有的心境寫照。在田野場域中遇到的人都禮貌地稱呼我「老師」,但這客氣的職業稱謂在田野中總讓我有些不自在,因為他們之中有太多我的「老師」—實質意義上的「老師」。過去的路程,路雖難行,有師相伴,破浪有時。衷心感謝在資料蒐集中,曾經協助過我的「老師」群,非常享受「求諸野」的奇幻歷程。這本書只是階段性的「回饋」,歷程仍將繼續。
真誠是無法偽裝的,學術上更是如此。研究者在真誠地面對資料時,深層的關懷總能在議題表象背後的潛臺詞中被尋著。過去長期進行田野研究的過程中,田野資料不斷迫使我與兩個議題糾纏,因此擺脫這兩個議題就成為我寫作歷程中縈思的「自我期許」。之所以說是自我期許,是因為擺脫它們的糾纏更像是解決我個人的不快,而不全然是因應學術主流論述的需要。簡言之,這兩個議題並非宗教社會學群中現行的主流議題,並沒有清晰地浮現在社會學領域的專業視野中,因此更像是田野資料加諸於我身上的枷鎖與刺激。最終,這兩個議題也因此成為本書進行不同的學術議題分析外衣背後的潛臺詞。
其一是靈力議題。社會學並不直接處理靈力,或許因為太個人、太宗教、太不「社會」,所以無法被放入社會學框架,頂多是進行世俗性的轉化解讀,將之詮釋為一種特殊的社會再生產機制。這類主張的基調,無疑是一種否定靈力或對靈力視而不見的主張,明顯離地方民眾的理解很遠,離民間信仰文化的內涵也很遠。所以在這基調上所構築的解釋框架,給人一種不接地氣的感受,與「民間的真實」有很大的隔閡感。田野資料所透露的民間真實是,民間信仰社群奠基於相信靈力、關注靈力的基礎之上,學者若堅持採取錯位理解,只願從中擷取片面的觀察來滿足自身的解釋框架,至少也應該在解釋框架中,找到足以安置民間信仰社群透過自身經驗累積其「真實」認知的位置,否則終流於僅是學者尋求自我滿足的立場宣示(像是標示靈力只是民間信仰社群「誤認」之類的說法)。那麼,如何可能發展出接地氣的靈力理解,找到靈力在學術分析框架中的位置?面對這個難題,我很慶幸地終能在社會學的分析中,發展出安置的方式。簡言之,本書中涉及「開放性溝通」以及「緣/勢」作為隱蔽性替代的論述等,背後的潛臺詞就是在分析架構中找到安置靈力的學術位置。
其二是民間信仰作為一個宗教類別的基礎在哪裡?學術定義不難,例如可以視民間信仰為所有制度化、組織化宗教團體之外的「其他項」。但這種簡化的定義方式明顯展現出一種與真實疏離的學術姿態!我在田野研究期間,面對這個問題時,曾經嘗試用「民間神明信仰」這種找尋類別特徵、給予特質定位的方式來捕捉民間信仰的整體性。然而在這項企圖逐漸宣告失敗的過程中,我從審視建構運作這個切入點看到曙光。與其去問民間信仰的共相特徵是什麼這類死胡同的問題,不如換個方式嘗試掌握其建構運作:同類型的建構運作,在不同的地方脈絡得以「長」出不同的樣貌,但同時也「長」出了連結一氣的整體。這個取徑可以掌握多元異質表象背後的整體性,只不過這整體性不是因於某種特質,而是基於某種動態的建構運作。試圖在多元異質的現象中找出共通特質,誠屬緣木求魚;但是若能從中發現重要的建構運作,不僅能用來解釋地方社會的宗教現象,也能解釋諸多現象背後的社會意涵,這對社會學界來說算跨出了關鍵的一步。本書提出有關「基於儀式的隱喻運作」此核心論述,就是本人對這個議題的回應。我在得到這個發現的過程中,同時開展出「異質共構」等概念。至於這些建構運作是否是民間信仰場域的唯一關鍵運作?是民間信仰場域所特有,還是在更大的文化場域也存在?這些衍生的問題,已非本書設定的討論範圍,有待未來持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