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動人又精彩的普魯斯特時刻
我想很多人都有經歷過普魯斯特效應的時刻。
透過某種感官湧現一種感覺,感覺連結到腦海中的一個畫面,接著勾連起相關的記憶。如嗅聞到木製衣櫃的潮濕氣息,連結到了奶奶房間的專屬氣味,就串連出小時候回鄉下奶奶家的暑期記憶;飄過某種古龍水的味道,像是叔叔身上的體香,就想起青春慘淡時光中,唯一的樂趣就是坐上叔叔的車去城裡打電動;在某間早餐店裡吃到了帶有甜味的蛋餅,味覺在口中纏繞時,就好像轉動了棉花糖機,串出了一整坨蓬鬆如雪般的童年記憶,那是在保母家,嘴饞吵鬧時她會煎出的香甜蛋餅,甜的還是那被寵膩的滋味。
閱讀儀芬的《為妳煮食:我們的「女食」故事》,也像是看見了她的普魯斯特時刻。從烹調母親的味道,感受那道菜的口味及其串連的場景,不僅重新看見飲食傳療效與承情誼的文化與記憶,更從中理解/和解了過往與母親、與自我的疏離,而重新建構出新的主體,也架構出新的框架去「記得」(remembering) 和重新詮釋過往的回憶。
動人的是與自我的和解,但精彩的也從未只停留在私記憶的書寫。此本書寫作的根底是學術論文,因而其訴求的是知識的論證與累積。在儀芬時而憶往的私密書寫和時而闡述的公共書寫中,在時而意識流的淙淙和時而論述性的縝密中,這些雙重特性的不斷交錯,會讓人在閱讀初始隱然疑惑其寫作的企圖和邏輯,但愈往深處走去,就能逐漸明白,儀芬想要做的,是去體現私人記憶與公共資產的交錯融會。
私人敘事在各種特屬經驗與主觀詮釋的表層下,從未僅是私人的。我們如何體驗世界、如何詮釋經驗、甚或如何再現記憶的內涵,都是交織在公共的結構、制度、文化與價值意義的網格中。C. Wright Mills 以社會學的想像 (SociologicalImagination) 來描繪一種將個人處境關連到較廣大的社會和歷史場景的能力;亦即去看見個人生活模式和世界歷史軌跡之間的微妙接合,並藉由將自己的經驗定位在社會制度和歷史進程間,而得以穿透個人的視野,去理解自己的經驗從何而來,且能如何蘊積期盼它往何處去的目光潛能。
「女食故事」也具有社會學想像的企圖。儀芬透過一個個將「女食」烹煮座落在歷史文化情境中的故事,帶領我們看見「女食」是如何由多個糾纏的符號材料編織而成,且這些重新符號化的過程,如何又是一種身份表現的重要資源。「女食」在社會學的想像裡可以從三種角度切入,一是探究「女食」作為是一種物質性存在,其所映像出的時代歷史文化是什麼?藉由探究「女食」的樣貌,可以帶我們重返歷史,看見個人生活與時代的交織。二是梳理「女食」作為社會建構性的存在,其在實作中生產出的內涵如何隨著情境脈絡而流轉,其所被賦予的意義又如何跟隨著文化價值框架而變動(如昔日的賢妻良母說,於今日成為欲脫離的父權綑綁牢籠)。三是以「女食」作為濾鏡,來分析女食(勞動)實為一鑲嵌在權力框架,蘊含著性別秩序與治理的實作。藉由這三種「女食」的社會學想像之探究,儀芬帶領我們看見了「女食」作為一種不斷變動的資產,其穿越個人私密經驗與記憶的表層後,蘊含著什麼樣的社會結構元素,且這些元素又如何在實踐的過程不斷再生與重組,最後嘗試鞏固或重構其所欲維繫的社會秩序,亦即那難以逃脫的父權規範與陰性氣質的召喚。
而更令人玩味與思索的是,儀芬不從巨型理論直截切入,反而帶領我們蜿蜒的從一個個「女食故事」來探看與懷想的寫作策略,會令我想起 Jean-Francis Lyotard 對大敘事的異議。Lyotard 認為,巨型理論性的科學知識並不是知識的唯一型態,它的正當性是在與另一種知識的競爭和衝突中而取得的,而主宰此衝突結果的是科學社群中的主宰者。在此之下,判斷真理的權利與判斷正義的權利是相互依存的。換言之,當主宰者認為巨型理論的知識才值得相信時,以他種知識型態——敘事知識——為依歸的「知者」就會產生異化,認為自己的知識不重要、不值得累積、也不值得被聽聞,最後就會從歷史中消音,成為不被記載也不被傳頌的遺失數據。從文化資產保存的角度來看,若在文化中存在此種雙重正當性的問題,就會披露出知識/文化和權力是一體兩面的:誰決定知識/文化是什麼?誰能說誰的知識/文化比較重要,以何者為天、又把何者踏為地?
在這個知識定義接近政治治理的時刻,《為妳煮食》嘗試從更根本的角度來倡議「女食」的地位,賦予故事作為傳達與體現社會文化精神的正當性,讓我們透過一個個活靈活現的故事獲得了可感覺的實在性,來體悟與察覺其中所蘊含的結構與理論意義;重寫「女食」等同於私領域、次要、無酬的價值定位,嘗試在「女食」所鑲嵌的性別意識、文化框架與權力關係之中,找出鬆動甚或翻轉其中的日常實作可能;凸顯普魯斯特效應中的感官多重交匯性,體現身體成為人們經驗、建構與再現世界和認同的本體要素。這一連串打破既有理論/故事、公共/私人、心靈/身體二分的位階,等同於翻天又覆地,讓既有的知識/文化觀,有了重新詮釋與構造的可能性。
這是屬於儀芬、可能也屬於你我的「女食故事」。我相信許多人都能在《為妳煮食》中找到自己過往的飲食、家庭、與認同記憶。用「女食」來建構認同,也就是用「女食」來鬆動並挑戰框限女性行動的權力與價值觀。誰說「女食」的故事不重要呢?它能使人看見過去、重組過去、同時想望一個更進步的未來!
——余貞誼/高醫大性別所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