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今古相接的「書寫與閱讀」
顏崑陽(輔仁大學中文系講座教授)
一、洪業「今古相接」的書寫杜甫
我為知名史學家洪業先生的鉅著《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撰寫〈導讀〉,事頗躊躇。原因不是太難讀,不知如何引導閱讀;而是很容易讀,同樣也不知如何引導閱讀。
很容易讀是由於這本書行雲流水的筆調、浪起波伏的節奏,以及客觀知識與主觀感思、想像交織的意象,已讓一千多年前的詩人杜甫,鮮活的呈現在讀者的眼前,實在沒有霧遮煙迷的視障,導讀似乎有些多餘;然而,閱讀卻也不是村婦看戲那麼表象,臺上鑼鼓喧闐,唱作熱鬧,臺下一回笑一回哭,就算是看懂門道了。越是容易閱讀,可能越多因為淺出被輕忽而過的深入之意。
因此,我必須在乍然不知如何引導閱讀之後,比一般讀者更精心的尋覓某些因淺出被輕忽而過的深意;引導讀者也能得之於心,而體會到洪業究竟要建構一個如何偉大、如何可稱之為「詩聖」的杜甫!
這部杜甫的傳記除了很容易閱讀的正文之外,還有正文前的〈自敘〉、〈引論〉,附錄中的〈注疏卷自敘〉、〈我怎樣寫杜甫〉、〈再說杜甫〉,以及中譯者曾祥波的〈洪業及其《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這幾篇文章,讀者應該先讀過,因為它們是正文生產過程以及品管的履歷,能引導我們了解洪業如何從中國古老的歷史世界中,將形神一體的杜甫召喚到二十世紀的現代世界;以英文鮮活的再現而讓西方人真正了解杜甫何以偉大、何以是中國的「詩聖」。
他能寫出這樣一部特殊的杜甫傳記,是因為他對於杜甫不但「頌其詩,讀其書」,同時也「知其人,論其世」;更甚的是悲其世而愛敬其人,再更甚的是洪業也悲己之世而愛敬自己。簡言之,洪業是以自己的性情、人格、心志以及對時代及自我的生命存在體驗,去閱讀、理解杜甫這個「人」與他的「詩」以及「時代」情境,因而愛之敬之,終而書之。
這就讓我想到杜甫所敬愛的老大哥李白,李白於前代詩人最投契而敬愛的是南齊謝朓。謝朓做過安徽宣城太守;李白讀其詩,旅居宣城幾年,時常尋訪謝朓遺跡。某日,他站在「謝公亭」,想像二百多年前,謝朓就在這裡送別好友范雲;李白微妙的感知到,謝朓彷彿就在這座以他為名的亭中,兩人知心對語。於是詩人悠然吟出:「今古一相接,長歌懷舊遊。」是的,能懂李白之與謝朓「今古一相接」,推而能懂洪業之與杜甫「今古一相接」,我們才能真正讀懂他所書寫的杜甫。其實,中國古代士階層對於以「人」為中心的「史」,都能體會到它的意義與價值,就在「今古一相接」這種超越時空,人之與人相契共感的生命存在情境中。「歷史」從來都不是僅供學術研究,科學實證的知識客體。
然則,我們閱讀洪業「今古相接」的書寫杜甫,豈能不對洪業「知其人」而「論其世」?這幾篇正文之外的文章很重要,能讓我們貼切的了解洪業帶著什麼樣的個人際遇、時代處境、治學歷程與方法,去書寫杜甫。更重要的是洪業究竟因於什麼樣的心境而能真正的了解杜甫、書寫杜甫;又基於什麼樣的文化性動機、目的,而以英文向西方讀者詮釋杜甫的偉大。這些看似外緣的條件,其實已先於正文而滲透到正文中,成為釀造正文內容品質風味的要素。中譯者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曾祥波副教授很懂杜甫及其詩,也很懂洪業以及他書寫《杜甫》的用心。譯筆雅暢,同時也能為這本書補充一些說明性的附註,並提出若干與洪業對話的不同意見。這樣說來,這幾篇文章已相當具有「導讀」的作用,乃是打開閱讀《杜甫》之門的鑰匙。
洪業懂了自己,能與杜甫「今古一相接」而真懂了杜甫;那麼我們是否也能懂了自己,而與過世四十幾年的洪業「今古一相接」而真懂了洪業,也因此真懂了洪業所真懂的杜甫。假如在洪業、曾祥波那幾篇文章的「導讀」之餘,我還能為一般讀者再做有意義的「導讀」,那就是一種有機性的閱讀原則:閱讀偉大人物的傳記,從來都不只是獲得一堆由文獻而來的客觀知識;而是因為懂了那個偉大人物而懂了自己,迴向過來,也因為懂了自己而懂了那個偉大人物。人文典籍的閱讀是生命存在感知的精神閱讀,而不僅僅是記問之學的知識閱讀。
二、讀其書,必須先知其人
讀其書,必須先知其人。洪業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為什麼他矢志書寫《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洪業(1893-1980)是近現代非常重要的知名史學家,福州侯官縣人。哈佛燕京學社與學報的創立及發展,學社所主持中國古籍引得的編纂,他都是重要的靈魂人物;曾任燕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兼主任。這就是他一生自我實現的文化、教育理想事業,即使一九四○、五○年代,因為中國陷入戰亂而長期旅居美國,他仍然惦念著燕京、惦念著典籍引得的編纂。
洪業一方面接受家學的傳統教養,十三歲,第一次接觸杜詩,就是父親遞給他的楊倫《杜詩鏡銓》。此外,李白詩、白居易詩、《唐詩三百首》等典籍都讀過。同時,父親也教他如何翻檢詩韻,習作五七言律詩。他就這樣扎下厚實的國學根柢。二方面他又接受西學,二十二歲,自福州鶴齡英華書院畢業,隔年就赴美留學。幾年間,獲得俄亥俄州衛斯理大學文學士、哥倫比亞大學文學碩士、紐約協和神學院的神學士。這樣看來,他原初所學習的專業,其實是文學與神學,而不是嚴格定義下的史學。文學與基督宗教信仰是形塑他人格、心志的兩大要素,故而「情」與「誠」就是他的人格特質。
他一生的學術著作並不是以帝王將相、重臣名宦為中心,典章制度、朝代興亡為議題的正統史學,主要是典籍文獻的考信;清代辨偽學大家,以《考信錄》聞名的崔述(東壁)就是他的學術模範。從這樣的學術淵源,我們在閱讀他的《杜甫》時,也才能理解這部書為什麼總是一方面瀰漫著主觀感思、想像與詩性的敘述語言;而一方面又非常講求文獻的客觀信度,經常指摘這個說法錯誤,那個文獻偽造。從這樣的學術淵源,我們也才了解,洪業雖然自許「一生治學,所用的都是科學方法」,這是西學所指引的路數;然而在書寫《杜甫》時,卻又活現著「今古一相接」的文化靈魂,這是中國人文傳統所凝立的主體精神。
洪業就活在晚清以降,一個天崩地裂,風翻雲湧的時代;歷經「五四」新文化運動、對日抗戰、國共鬥爭;烽火綿延、苦難不歇。而文化也面臨著中西交鋒,傳統與現代衝突的變局。1937年,日軍攻陷北平,混亂中,洪業屹然在燕京大學為《春秋經傳引得》寫序。1941年,日軍佔領燕京大學校園,逮捕十二位教授,關進監牢,洪業就在其中。他要求能讓家人送一部杜詩,給他排遣待死的心緒,卻被拒絕。受苦半年,幸而獲釋。在獄中,他已默定來日如能活出監牢,研究杜詩,撰述文章,必是終身志業之一。
戰後,1946年,他到美國哈佛大學、夏威夷大學,短期擔任客座教授。這幾年間,國共第二階段內戰正烈,經濟蕭條,滿目瘡痍。1949年,國民黨政府被迫遷臺,共產黨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1950年,韓戰爆發。世亂如此,究竟要羈旅美國,還是回歸故鄉?洪業必須抉擇。1948年起,洪業擔任美國哈佛燕京學社研究員;但是,哈佛大學並沒有給他正式的教職,家庭經濟有些窘迫。半生顛沛,兩鬢已霜的洪業,就彷彿攜家流離入蜀的杜甫,究竟要終老斯土,還是歸鄉?洪業最終痛苦的抉擇,放棄回國,放棄燕京大學的文化、教育事業。從此,流落異鄉三十幾年;1980年,在麻州劍橋市寓居,病劇,彌留之間,向身邊的親友講著福州家鄉土話。在他深沉的意識中,從來不曾遺忘祖國、故鄉。
洪業的著述都是短幅的論文,《杜甫》是唯一的專書。而且中國古代了不起的詩人那麼多,杜甫竟是他所敬所愛唯一的選擇。除了杜甫之外,他沒有費過那麼多的心力、那麼大的篇幅,去書寫其他任何一個詩人。與杜甫並稱的「詩仙」李白,太浪漫、太飄逸、太不踏實了;距離士人所關懷、所要改善的世界有些疏遠。這不是洪業的性情、人格與心志,杜甫才是。
我們了解洪業的性情、人格、心志與時代處境、身世際遇,總會不斷閃爍著杜甫的身影,兩人真的那麼相似。而他編纂《杜詩引得》並作序,又書寫《杜甫》,竟然是他在獄中就已許下的心諾。這樣,我們懂了洪業,也就懂了他為什麼對杜甫情有獨鍾,也大體懂了他所懂的杜甫。至於細節處,就由個人用心去體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