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病

第一站──恆春  龍磐的草如此柔軟
第二站──瑪家  聽見蛙鳴
第三站──五甲  鶴步的長夜
第四站──彌陀  夢幻病
第五站──魚池  詐虎
第六站──大肚  飛人
第七站──中和  乾潮反漲
第八站──大安  小木屋

推薦序

痛楚來臨時的溫柔傷悲
陳雨航

　　對左耀元作品最初的印象是〈聽見蛙鳴〉。這篇小說裡的漢人鄉村醫生和原住民護理師為核心所發展的情節，帶給我一種類似人物與相應主題少見的歧異路線，這並不止於他們兩人的情人關係偶有（不算太意外）的微小齟齬，而是在總路線上的匯合。這裡有失去的或可稱為美好的往昔，有無聊而殘忍的「遊戲」，假掰儀式裡的真情（？）演說，還有「聽見」和「聽懂」的哲學問題，鄉土的背叛或者再定義。略帶曖昧，未有批判。

　　酷。很不政治正確的擄獲了我對這篇小說的認同。

　　集結成小說集《夢幻病》的八篇小說，展示了左耀元多方的觀照：首先，多數篇章裡會有早發性失智、先天聽力障礙、幻肢或生理心理的痛覺、癌末等狀況的鋪陳；其次，底片攝影、釣魚、越野車則是其中五、六篇裡的重要背景。

　　於是我們會在小說裡看到各種少見、讓人動心的情節：
　　兩位國中老師蹺課翻牆出去釣魚，這是甚麼情況；
　　帶著失智妻子到鍾愛勝地的「最後之旅」；
　　如何在暗夜到失事現場尋找機車殘骸中的可用零件；
　　怎樣在可望見101大樓的首善之區郊山建造一座小木屋；
　　偷玩國中老師媽媽從學生沒收來的Game Boy Color；
　　那些美麗丹頂鶴的生命之舞是怎樣拍到的……

　　在上述的設定裡，更重要的是小說家具體地呈現了那些不斷在我們生命周遭會遇見的深刻命題：理想的失落，夢想的幻滅，情感的背叛與救贖，無可逃避的肉體和社會的疾病……

　　一段以「夜間維修」為名的照片描述很可以做為左耀元小說觀照的比擬：

　　這張敘述的是，一間深夜的機車行，鐵捲門半降，店裡鵝黃光透出，裡頭老師傅和學徒正在修理一台老車。牆上的日曆、工具這些細節你曝光抓得好，亮部沒過曝掉。學徒彎著腰窺視引擎內的難題，眉頭深鎖。老師傅一手搭著龍頭，眼神飄往店外，鐵門外一名身著紅洋裝的女子撐著傘快步離去。高跟鞋踏進水窪，瀟灑地激起了霓虹夜色的水花。——〈鶴步的長夜〉

　　他會有廣幅的描寫，絕不冷場，他落筆的旁支情節，支援主線與否，都會產生意義，或增強背景，感覺時代和社會的氛圍。

　　小說集裡的文字相當簡捷爽俐，節奏明快。像這樣：

　　車的龍頭、環抱支架都歪了，前叉也潰縮內凹，但一些小零件仍是好的，店長說還好「摔對邊」，卡鉗沒傷到，拆、避震，拔、尾燈，拿。——〈飛人〉

　　雖然也有抒情式的描述，但基本相當節制：

　　流動的雲影在眼皮上游移，草的聲音、風、海浪、蟲鳴、呼吸。我想起多年前曾一個人來到龍磐公園，那時很迷攝影，腦中浮現滿天星斗與草原的風景，一個衝動便騎車來了。水氣太重，晚空的星子是迷濛的，薄雲飄得很快，長曝後在天際留下銀白擦痕。整個畫面只有遠處的雷達球是清晰的。——〈龍磐的草如此柔軟〉

　　更成功的部分我認為是（作為小說靈魂）人物的深刻描寫，什麼身分的人有著怎樣的言行。文青大學生說著頭頭是道的話語，偶爾引用一些名人的概念助陣；國中校長說話和行為超格，會讓我們驚奇，也可想像他的「江湖」人脈頗深……而像〈詐虎〉和〈飛人〉裡頭那些當過兵未久而如今在社會上打滾的江湖浪子或黑手，作者有時候只有閒閒幾筆，但生動的聲腔卻會讓我們產生更多的經驗連結。

　　讓我銘刻在心的是〈飛人〉裡的土虱。這一位鄉鎮摩托車行的黑手修理工，同時也是熱中於速度的越野騎乘咖，在買了部二手越野車的大學生（第一人稱我）的初印象是「眼距甚寬、髮線後撤，嘴角的小鬍向兩側刺去，穿著寬鬆骯髒的KYMCO夾克，兩隻黑嘛嘛的手在牛仔褲上抹啊抹……」身上總飄有工業廢水味道的土虱很照顧這位大學生，還向他唬爛到蘇格蘭North coast 500號公路的奔騰經歷……

　　〈飛人〉是關於友情、義氣的悲傷動人故事。雖然其它篇的某些人物可能更複雜更深沉一些，但土虱這樣的小人物卻教人難忘。他在通俗故事裡擁有強大的氣場，揮灑著青春的莽撞，催蕊、催蕊，我們彷彿聽到急遽的油門聲，看到一位現代的底層的夢幻騎士。

　　就來說說夢幻吧。〈夢幻病〉的最後，幫童年的主角換齊了神奇寶貝圖鑑的工讀生大哥哥說的一段話：

　　弟弟，你知道嗎？當你湊滿全圖鑑，滿心期待地去郵輪聖安奴號旁的秘密小島……你往下方隱藏的深淵注視，你把GBC上所有的按鍵壓過一輪，存檔、關機、重開機、讀檔，不斷重複。最後，你會發現，一切只是你自己的想像，甚麼都沒有，沒有祕密、沒有寶藏、更沒有夢幻。

　　工讀生講這段話之前，「表情既溫柔又悲傷，但明確暗示了痛楚的來臨」。這表情的形容，非常精彩地呼應了開頭關於幻肢的痛楚。〈夢幻病〉顯然是左耀元的力作之一，值得讀者進一步去閱讀和印證。

　　在真實世界裡夢總是會幻滅，但小說不會。我想這樣看這件事。

　　能夠寫這樣的小說真是太好了。

　　能夠閱讀這樣的小說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