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野蠻人與道別式
出發前我做了功課,走過三冠王路線的徒步者大概都有相似的結論:AT(阿帕拉契山徑)是一條面貌猙獰的步道,相較於PCT(太平洋屋脊步道)、CDT(大陸分水嶺步道),算得上是「無景」的長步道。
但幾乎所有徒步者走完阿帕拉契山徑之後,都有種難以形容的惆悵感,我也不例外。
我想,那是因為阿帕拉契山徑不像PCT、CDT那樣有種莊嚴神聖不可侵犯的距離感,反而像是母性的存在,包容一切情感,療癒傷痛。
所以,我以為的阿帕拉契山徑之美,是在長時間的平靜單調中不經意的細膩蘊涵,不斷堆疊,最終在內心形成的巨大情感,甚至自己也沒察覺。
徒步者將目光投向遠方,做好面對困難的準備,要追尋更遠的風景,殊不知一回憶才發現,當下的那個片刻才是最美的,那真的很像「人生」。
有些事現在不做,以後也不會想做。
搭著那年的單車環台浪潮,我買了一台天藍色彎把自行車,雖然它已塵封在倉庫裡,但我對我與它的冒險依然記憶深刻。
我第一次騎著它出門,從桃園竹圍打算一路騎到台中大甲。那天一直籠罩在陰霾裡,抵達台中時落起大雨,我不慎因路肩白色標線而打滑,跟著就是重摔在地,連車輪都變形了,只好牽著自行車走到大甲火車站,將車寄回桃園。
這次失利並未令我受到打擊,反而覺得最難的不過如此。很快地,第二次上路我踏上環台之旅。這天,我騎到彰化鄉下,那個我短暫生活了兩年的外婆家。
小時候,隨著父親工作異動,我很少在在同一所學校待超過兩年。不斷流轉的人生讓我厭倦情感的拉扯,對很多人事物都豎起高牆,將自己活得很孤獨。
常常被人問到:你在那裡長大?我露出疑惑的表情,因為我很難回答這個問題。若某人問:你的家鄉在哪裡?那我肯定會回答彰化外婆家,在鄉下與外婆生活的那段自由自在的童年,是生命中最溫暖豐富的一段時光。
外婆包容了我的任性與稀奇古怪的念頭,例如從學校回家要走上三公里,有一天突然下起傾盆大雨,我不像其他人一樣在屋簷下躲雨,而是在大雨中跑回家。外婆心急的讓我直接跑進浴室沖熱水澡,守在浴室外幫我張羅乾衣與浴巾。
我很享受克難艱苦之後的溫暖,對我來說那是一種家的「歸屬感」。我喜歡到處旅行冒險,遭遇各種困境,可能也是在復刻那份溫暖吧!
外婆聽到我騎自行車環台,非常驚訝,她叮囑我不要再繼續,太辛苦了,讓我一定要停止旅程回家。
我怕外婆擔心,跟她說:「好的,我要回家了。」
隔天,我揮別外婆,繼續環島。我沒說謊,我要回家了,只是選了比較遠的那條路。外婆聽到我完成環島,沒有生氣,反而帶著驕傲為我感到開心。
小時候,家裡的長輩告訴我:「你外公是天馬行空的夢想家,你外婆是勤懇的勞力者。」外婆能獨自扛著扁擔挑菜上山,爬到山另一頭的小鎮賣錢。
外婆很節省,事業成功的舅舅給的家用一定不少,但外婆仍粗茶淡飯。後來我們才知道,有些已經腐敗的地瓜或剩菜外婆都捨不得丟,全吃下肚,一檢查身體,竟已腸胃癌末期。
腸胃癌肯定伴隨著極巨烈的痛楚,外婆卻很少表現出來,頂多說身體不舒服要休息,能忍耐到這種程度,大概也是堅毅的生活方式訓練出來的。
這實在不是必要的折磨,但出發點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盡一己所能,努力給後輩更好的生活。或許大家都感受到外婆的用心,所以外婆才那麼受到愛戴。
外婆離去後,不再有殷殷切切盼著你回來的人,族親就很少回鄉下了,至少我一次都沒回去過,甚至缺席了與外婆道別的最後機會。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想用那麼通俗的方式與外婆「道別」。給外婆的道別式,應該是一場史詩級的冒險,讓外婆再次開心又驕傲的說:那是我孫子。
後記
如果繼續走,我將看到怎樣的路?
完成阿帕拉契山徑之後,回到現實生活的常軌,但是,我對步道的眷戀卻不斷增長,趁著女兒的長週末休假,我帶著她一起回到阿帕拉契山徑。
美國東岸正遭受加拿大野火延燒的煙害,空氣品質惡劣,新聞警告民眾不要出門,但是我知道,絕對沒有任何AT Thru-Hiker會因此而退出。
回到步道,明明走過的路段印象卻非常稀薄,倒是那些Thru-Hiker的眼神又讓我找回熟悉的感覺。我問她:「是去卡塔丁嗎?」帶著眼鏡的中年女Thru-Hiker說:「是的。你也是來走AT的嗎?」她看到我背包上薰衣草色的AT標章問。我說:「我前幾個禮拜才站上卡塔丁,妳一定不會相信,明明是六月,卡塔丁山頂卻布滿冰霜,那真的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
我將我所知道的,可能遭遇的困難路段,盡量告訴她,包括華盛頓山之後被雪埋藏的步道。她即將踏上幾個月前我完成的路途,我希望她像我一樣帶回滿滿的收穫。另一方面,我心裡也期望與步道保持某種連接,直到此刻我才理解當初那對步道天使夫妻的心思。
原來,當你愛著一件事情時,就會用不同方式去接近、參與它。
十月,哥倫布日的長週末,臨時決定去緬因州賞楓。緬因州翻了三倍價的旅館讓我卻步,基於對AT的思念,我帶著一家人長途移動八小時,前去我曾投宿的Maine Roadhouse。
進入熟悉的玄關,布告欄貼滿AT徒步者的身影,女兒很快找到我停留的痕跡。此時,旅舍主人Jenns進入大廳,見到我們並寒暄幾句。我妹與Jenns說:「這位曾住過這裡。」Jenns立刻問:「你是SAVAGE嗎?」
太令人驚訝了,過了四個多月,從徒步淡季到旺季結束,來來去去的徒步者至少上千名,Jenns居然還記得我。Jenns給我大大的擁抱,跟在大廳的徒步者說:「他是SAVAGE,用九十天就完成AT!」我糾正她說:「九十五天啦。」Jenns說:「哈哈,對啊,SAVAGE一定相當懊惱!」
隔天,我們吃了豐盛的早餐,Jenns調侃道:「我記得SAVAGE早餐吃完七片鬆餅,飽到遲遲不能回到步道。」
離開Jenns的青年旅舍,我望著溫馨優雅的木屋,我也在布告牆找到曾經遇過的徒步者,那裡有我們一起在步道寫下的故事。
我尋找湯沃(Townward)的照片,最後他回來AT了嗎?
年底,我鼓起勇氣傳訊給湯沃,問他是否完成CYTC。
湯沃說:「準備踏上CDT時,已將近十月,山上的風雪逐漸到來,評估是有生命危險,所以在十月中旬返回工作崗位。」我在湯沃的社群媒體得知他在大雪年的PCT吃盡苦頭,如此決定並不意外。
湯沃在跳過溪水時踩上碎冰,差點被湍急的河水沖走,他形容那是只要想起來就害怕的經歷。積雪在太陽的照射下融化,不但遮蔽路跡,還形成想像不到的陷阱。他曾踩進塌陷的冰層,滑落深五公尺的凹坑。長時間待在雪地,湯沃罹患雪盲症,用有限的視力跟著其他徒步者的足跡往前,直到有人提醒那不是人或狗的足跡,而是熊,才讓他倖免於難。
某天,他與外國的徒步者相約凌晨三點出發,湯沃一直等到五點半,外國徒步者才從帳篷走出來,他們的溝通顯然發生問題。團隊徒步能提高安全,卻無法消弭太陽軟化冰雪後的風險,湯沃只能獨自啟程。經歷不穩定的雪地徒步,那晚,湯沃罕見的感到難過,他說:「我幾乎沒有與人一起徒步過兩次,除了SAVAGE,我永遠珍惜這個佛蒙特州和新罕布什爾州的徒步夥伴。」
我問:「你還想再次挑戰CYTC嗎?」湯沃回說:「我保持開放的態度,但需要幾年時間,重新準備。」
AT真的相當崎嶇,尤其跟著湯沃的年度三冠王步調,更讓一切變得艱鉅不已,但不得不承認,我已深深愛上步道的冒險生活。我不禁想像,如果繼續走下去,我看到的步道又會是什麼模樣?
湯沃知道我對CYTC也感到興趣,便說:「我們需要修正幾點錯誤,讓挑戰變得更合理更順暢一點,例如二月,甚至一月就出發。」「我們需要更嚴格的飲食計畫。」
湯沃自顧自將我納入計畫,我也不否認兩人組隊更理想,因為能夠一路完成AT,若非出於他的激勵,我大概很難獨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