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個女人的名字
艋舺,對我這個下港囝仔來說,一直都是神祕遙遠的所在。
從歷史課本,我得知「一府二鹿三艋舺」的繁華昔日。到臺北上大學,聽男生們樂道華西街的粉味和殺蛇進補如何刺激,宛如那是個良家婦女的禁區。抱著探險心態去龍山寺周邊訪古蹟吃美食,我還得先屏住呼吸,加速穿越遊民天堂。難以揮去的印象,則是商業電影裡黑道幹架、大哥小弟灑熱血噴子彈的舞臺,還有凋零煙花女討生活的地盤。除了當個愛好古蹟的觀光客,我未曾想過,臺北萬華的這片老街區與我會有任何連結。
家姊到萬華剝皮寮參加導覽行程,回來跟我提及晚清艋舺有位女首富黃阿祿嫂,她經營樟腦生意,與寶順洋行的租屋糾紛,正是大稻埕取代艋舺崛起的關鍵。這是我頭一次聽說有這號人物,立刻就被吸引住了。她真實活在十九世紀末的臺灣艋舺,是萬順料館商人黃昭祿之妻,生了七個孩子。丈夫過世之後,她獨力撐起家業,把生意做得比丈夫在世時還興旺。民間流傳的俗語:「第一好張德寶,第二好黃阿祿嫂,第三好馬俏哥」,說的正是當時的艋舺三大富商。當時我正在追陸劇《那年花開月正圓》,沒想到同一個年代的臺灣,也有這樣的傳奇女子。
參觀位於臺南的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遊客能看見黃阿祿嫂、英國商人陶德和買辦李春生的蠟像,展示的正是艋舺租屋糾紛的情境,顯然是臺灣史上的重要事件。但我找遍圖書館和網路資料,關於黃阿祿嫂的生平,都只有寥寥數行記載。她的閨名叫什麼?從哪裡來?識不識字?為什麼她會嫁給富商黃阿祿?一個弱女子,如何與工人們深入山林去砍伐樟木煉製樟腦?為何黃家的族譜上,完全找不到這位重要祖先的位置?
發跡不久的艋舺和草莽的臺灣,我們所知太少。晚清被湮沒的女性聲音,如今也只剩下被遷到二二八公園裡的黃氏節孝坊。關於黃阿祿嫂的身世之謎太多了。但謎題是最好的靈感來源,而我最愛的解謎方式,就是寫小說。
和孫儷主演的山西首富周瑩不同的是,黃阿祿嫂獨當一面掌管家業時,已經生了七個孩子,她不是元配,既成了寡婦,還是個母親。受到身分的束縛,她的愛情戲無法像陸劇那麼多采多姿,重心必須放在商戰情節,對我來說是全新的挑戰。
為了融入當時氛圍和地景,構思鮮活的人物和情節,我除了大量看書找資料,多次踏查老萬華和黃氏家廟、舊碼頭區和頂下郊拚的遺址,還請教當地文史工作者、也是黃家後人的黃適上老師。透過史料、傳記和在地人的口述,加上腦中的想像,艋舺在我心中有了新面貌,動筆寫黃阿祿嫂的故事,我更能理解她對這個家園的深厚情感。
早年臺灣女人地位的低落,並非正室的她,要得到族人認可更難。除了和眾多男性商業對手競爭,同時身兼母職,她必須孤身披荊斬棘,去應付層出不窮的艱難關卡,該具備何等過人的勇氣與智慧?黃阿祿嫂的現存資料太有限,後人也沒有聽長輩談論她的其他軼事,我只好用關於她的幾行文字記述當地基,大量參考晚清臺灣的地圖、產業和生活記述,加上郊商們的帳目、改變臺灣的戰役、在臺洋人的傳記,發揮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萬華至今還能看到她當年留下的足跡,供奉料館媽祖的啟天宮,以及黃氏家廟種德堂。但是黃阿祿嫂的芳名和生年,翻遍各種資料都不可考,只知道她本姓吳。然而根據黃家的族譜記載,黃昭祿有兩門妻室,莊斗娘和林對娘,卻沒有吳氏的存在。不在族譜上的黃阿祿嫂,只有簡單的點狀史實,大量的讚美之詞,但是她的私生活,她的真正想法,統統無人聞問,這就是當時臺灣女人的宿命。
身為艋舺第二首富,當時有人不認識她嗎?有人能直呼其名嗎?應當不可能。人們用「黃阿祿嫂」這個某人之妻的頭銜,表達對她的敬意。她是妻子,也是母親,但她憑著膽識和勇氣,卻能掙脫那個時代銬在女人身上的各種枷鎖。她的形象如此鮮明動人,吸引著我憑藉少許的資料,給她取個新名字,隨著早年流離和身分的變化,她應當不只有一個名字。
故事得由福建渡海來臺的青年黃阿祿說起。他是個孔武有力又好賭的「閑仔仙」,流連在妓院和賭場,在艋舺青樓當保鑣,因為一次護送新莊富商有功,得到一百元佛頭銀。他立刻拿這筆鉅款奔赴賭場,卻一夜間贏了三千多元。黃阿祿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從此戒賭,拿這筆錢在艋舺開設萬順料館,開始做木材生意,開採樟腦,正趕上當時全球的樟腦熱。
有了他的真實故事當背景,黃阿祿嫂從哪裡來,她的模樣和性情,很快從我腦海中翩然浮現,也替她為何沒在族譜留名,找到合理的推測。《破浪》本是源自歷史靈感的虛構之作,為她取名之後,她生動的形象便躍到紙上,替我領路。故事從此行雲流水地誕生,也找到屬於我的答案。
我相信黃阿祿嫂的故事會有別種版本。期待這本書的拋磚引玉,會讓更多佚史被挖掘出來。
某一年,關於居禮夫人該不該正名的事,網路上吵翻了天。性別平等、主體性到國際觀,甚至觀落陰等說法都搬出來了,最後爭議的始作俑者又宣布回到原點,要大家別吵了。但女人的名字怎麼稱呼,特別是一個有傑出成就的奇女子,真會在乎後世的說法嗎?沒有自己的名字,她覺得委屈嗎?會不會沒有自我存在感?只有天曉得。
我所知道的是,在對女性極其殘酷的時空環境裡,黃阿祿嫂孤身奮鬥,肯定是寂寞的。但她掙來的名聲,留給後代的豐厚遺產,她的傳奇色彩,早已深烙人心,遠超過任何名字所代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