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地球生命簡史》——給成年人的床邊故事
洪廣冀(國立臺灣大學地理環境資源學系副教授)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巨大的星球快要死了。」這是《地球生命簡史》的開頭,英文原文為 “Once upon a time, a giant star was dying”。這個簡單的開頭定義了全書。如作者亨利・吉(Henry Gee;以下容我以亨利稱之)指出的,這本涵蓋的時間長達四十六億年的小書,不會用各種科學事實轟炸你。他的目的是,各位智人(Homo sapiens)啊,在你入睡前,請就著床前小燈,手持這本書,讀上幾頁,然後你可以心滿意足地關燈,把棉被拉到下巴前,準備進入夢鄉。是的,按照亨利自己的說法,《地球生命簡史》是本科普著作,但同時也是成年人的床邊故事集。
在亨利所處的社會文化中,睡覺可被理解為某種瀕死時刻。有個廣受歡迎的睡前禱文是這樣寫的:
Now I lay me down to sleep,
I pray the Lord my Soul to keep;
If I should die before I 'wake,
I pray the Lord my Soul to take.
《地球生命簡史》不談上帝,也不談人的靈魂;甚至,不像哈拉瑞(Yuval Noah Harar)著名的「人類三部曲」,在《地球生命簡史》中,亨利只留一兩章的篇幅給智人——當然,這已經是相當「慷慨」之舉。畢竟,在四十六億年的時間尺度中,智人不過三十萬年的歷史,只佔了百分之0.000065。
在以星球之死開場後,亨利以智人以及地球生命的滅絕(extinction)為作結。他告訴我們,在幾千年內,智人將會消失,「人類占據的棲地幾乎遍及整個地球,而我們卻逐漸讓這個地方變得愈來愈不適合居住。」在人類消失之後,亨利表示,地球的生命當然還在,也在繼續演化,試著調適Homo sapiens這個該死物種造就的損害。由於大氣中還殘存著人類製造出的二氧化碳,冰河期將會延遲,但將會以更兇猛的態勢回歸。墨西哥灣流會停止流動,地球再度冰封,隨著板塊運動的趨緩,「老朽的地球罹患了關節炎似的,構造板塊不再像以前那樣潤滑」,地表的生命率先終結,地底深處的生命也終將消逝。亨利指出:「地球上的生命曾經多次巧妙地將威脅到他們生存的挑戰,轉化成讓他們蓬勃發展的機會,但是大約再過十億年之後,終將全部消失。」
《地球生命簡史》顯然不是什麼賞心悅目的睡前讀物。我不禁想起重金屬樂團Metallica的名曲:Enter Sandman。在有個童聲呢喃著前述睡前禱告後,主唱James Hetfield唱著:「噓,小男孩,別出聲,也別注意你聽到的怪聲」。噢,你好奇那是什麼?沒事沒事,那只是在你床下、衣櫥跟腦袋中蠕動的怪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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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是Nature(國際科學期刊《自然》)的資深編輯;此處 “Nature” 是一本創刊於一八六九年的期刊,為當今科學界地位最崇高的刊物之一。能在這樣的刊物擔任編輯,亨利的專長顯然不只是講睡前故事。亨利是劍橋大學的古生物學博士,專攻牛在冰河時期的演化。他熱愛閱讀、做田野與寫作。畢業後的他並未進入學術界,反倒前往Nature擔任科學記者。
在訪談中,亨利回顧這段擔任記者的經驗。他表示,在寫過各種難以想像的科學題材,以及應付各種難以理解的死線後,他得以晉身Nature的後台,擔任編輯,與世界各地最傑出的科學家打交道。在這個意義上,《地球生命簡史》也相當於亨利的「編輯室報告」。一方面,亨利巧妙地將各科學重大發現串連成流暢的敘事;另方面,為了讓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原文,他也做了詳盡的註腳,列明文章出處。
此處要特別讚揚果力文化在編輯本書時的選擇。在英文版原書,亨利是按照一般科普書的慣例,將註腳列在正文之後;但果力文化將註腳放在正文旁,方便讀者對照閱讀。此外,在註腳中,亨利常針對個別文章,從編輯的角度作出點評。這讓閱讀註腳本身就是個樂趣。
讀者或許會好奇,長期擔任Nature編輯的亨利,對待「自然」與「生命」的觀點是什麼?他是這麼説的:「地球上的生命,其戲劇性的起起伏伏,只受大氣中二氧化碳含量緩慢減少和太陽亮度穩步增強的兩大因素控制。」即便如此,亨利也認為,生命起伏的戲劇性直教人目不轉睛。依據亨利的說法,生命誕生於四十五億年前的地球;當時地球還正在沸騰,熱氣軟化了外層的岩層,地殼碎裂成板塊,板塊間的空隙形成海洋,板塊與板塊間的擠壓則形成崇山峻嶺,或在海底刻出深溝;但就「在這樣的混亂與災難之中,生命誕生了;也正是這樣的混亂與災難,孕育、滋養、創造了生命,讓生命得以發展茁壯。」亨利也告訴我們,在二十一億至二十四億年前有個「大氧化事件」。當時,藍綠菌演化出日後叫做光合作用的機制,釋放出一種致命物質,也就是氧氣,讓那些在缺氧環境中演化出來的生物吃不消,造成地球生命史上的首次大滅絕。不僅如此,藍綠菌還順勢「清除了保持地球溫暖的二氧化碳和甲烷,並開啟了首次也是最長的冰河時期」,地球成了顆雪球,從南極到北極被冰層所覆蓋。然而,亨利指出,大氧化事件與雪球地球正是「地球生命繁榮所需的那種末日災難」。
同樣的,亨利也認為,哺乳類之所以出現,與六千六百萬年前的一場末日災難脫不了關係。當時,一顆小行星撞擊地球,留下一百六十公里寬的隕石坑,終結了四分之三的物種,包括全部我們今日蓋稱為「恐龍」的生物。從三疊紀以來便「一直活在陰影的動物」,也就是所謂「哺乳類」,經歷一百萬年的演化磨練,如同打開一個充分搖勻的陳年香檳一般,全面噴發。
就亨利而言,智人的出現與散佈全球也不脫如此的循環。亨利曾出過一本學術書籍,直指智人是個「意外的物種」。在《地球生命簡史》,亨利提供了一個簡單的版本。距今三十幾萬年前,當尼安德塔人逐漸適應歐洲的冰冷氣候時,智人在非洲現身了。不過,切莫以為,智人是什麼高等、更具演化優勢或「出道即顛峰」的物種;正好相反,亨利表示,在智人生存期間,「前百分之九十八的時間都是令人心碎的悲劇」;「幾乎所有的人都死了,這個物種也幾乎完全滅絕。」這個物種的生育地一度只限縮在非洲南部馬加迪卡迪(Makgadikgadi)的濕地,苟延殘喘了七萬年。至十三萬年前,由於地球進入了千年以來前所未見的溫暖時期,馬加迪卡迪濕地外的沙漠正為一片草海。智人於是動身了,跟著獵物搬遷。沿途與其他的古人類爭鬥,或者交配,讓這個基因多樣性原本很低的物種,變得越來越混雜。智人也產生了自我意識,在洞穴壁上留下赭紅色的手印,彷彿在說:「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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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寫這篇導讀,我到Youtube上看了大量亨利的演講與訪談,順便想了解這位智人究竟長什麼模樣。我看到的相當讓我滿意。即便在最正式的訪談中,亨利說他是個禿頭的胖子,是個沉迷於化石的geek,是熱愛科幻小說的nerd,是個從大學時期就在為各種雜誌寫稿的勞動者。基於某種我也說不清楚的原因,我開始覺得《地球生命簡史》與Metallica樂團的Enter Sandman重疊了。準備進入夢鄉了嗎?各位智人。你感覺到那隻名為「滅絕」的怪獸正在你的腦袋、牆角與床底蠢蠢欲動了嗎?乖,這是所有生命必然走上的路徑,智人也不例外。你的誕生是個意外,你的滅絕卻是必然;你以為的永恆終將消逝,在地球的尺度上不值一顧,且nobody really cares。
但,亨利也告訴我們,不知道是幸或是不幸,智人偏偏就是那個有所自覺的物種。智人畢竟與那群在二十一億至二十四億年釋放氧氣、釀成所謂「大氧化事件」的細菌不一樣。智人自覺自己的存在,也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欠了環境與其他生命多少債,多少也試著在短暫的生命中還債。他引用科幻小說家William Olaf Stapledon之語:說來奇怪,「這些微小的動物似乎更想要在這場鬥爭中扮演某種角色,而不是淡然以對,他們短暫地努力奮戰,想要為自己的種族在最終黑暗到來之前,贏得一些更清醒的時間。」
好好地睡一覺,不要絕望。《飄》的女主角郝思嘉不是這樣說嗎?
“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