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是一九六八年來到美國的,那一年我初抵普林斯頓城,也算是我一生命運的分水嶺。這本回憶錄,寫的就是我在美國半個多世紀以來,如何生存下來的故事。
當初,一九四四年我出生在北京,兩歲時與家人到了臺灣。三歲時目睹二二八事件現場,六歲不到(一九五○年一月)父親蒙冤坐牢十年。在那段艱難的白色恐怖期間,我和父母以及兩個弟弟經歷了難以形容的心靈創傷。童年的我甚至得了母語「失語症」,屢受折磨,於是在成長的多年歲月中,自己盡量保持沉默。後來經過東海大學和臺大研究所的英文教育之薰陶,略有雨過天晴的療傷之感。但就如拙作《走出白色恐怖》一書所述,真正讓我從白色恐怖「走出去」的關鍵,乃是我的美國經驗。
當我開始要追尋那段半世紀以上的移民生涯時,發現那些過去時間的「片段」都一一出現在眼前,而且每個片段都紛紛排隊而來。時間本來就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頗像一條無始無終的河流。於是腦海中突然聯想到詩人T.S. Eliot(艾略特)的著名詩句: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Are both perhaps present in time future
And time future contained in time past.
——T.S. Eliot, “The Four Quartets”
現在的時光與過去的時光
二者或許都存在於未來的時光
而未來的時光又含藴在過去的時光裡。
——T.S.艾略特〈四個四重奏〉
我一向對於日期和時間特別敏感,我的日曆上總是充滿了記事的細節,還加上圈圈點點。而且幾乎每年的日曆我都當作檔案來收藏,所以朋友們都說我有「時間癖」。這本回憶錄的書寫也再一次喚起了我對時間的重視,希望我能從時光的流逝中得到自我反省的機會。
自從一九六八年我抵達美國,落地生根,直至今日,已有半個多世紀之久,前後我一共見證了十一位美國總統的起起落落,也目睹了數十年來在這片土地上所發生的風風雨雨。而我自己在這段漫長的光陰裡,也一直不斷地成長變化。但始終不變的卻是我的感恩之心。作為一個倖存者,我經常提醒自己,凡事必須飲水思源。我尤其對許多師長、學生和親朋好友(不論老少)的幫助心存感恩。哪怕只是一個衷心的勸戒,或是一句鼓勵的話,都會讓我感愧交集。最近我的青年朋友李保陽曾來信寫道:
我想起您曾經跟我說過,您一輩子遇事從不躲避,一直向前衝,和生活甚至和命運搏鬥,而不讓命運來擺布您。我覺得這是一種生活態度,一種生命狀態……您一路從北京到臺灣,從臺灣到美國,在尋尋覓覓中抵達了您的「彼岸」。
他的話正好與我這本回憶錄的主題遙遙暗合——那就是,我一直在與命運和時間競賽。目前我已高齡八十,每次回憶那段過去的生命旅程,自然感慨萬千。
於是我就把這本回憶錄命名為:《奔赴:半個多世紀在美國》。
在此,我特別把這本回憶錄獻給我的丈夫張欽次,因為是他首先為我開啟了這個半個多世紀的人生之旅,也是與我同舟共濟的人。
孫康宜
二○二四年四月
寫於康州木橋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