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飛狐外傳》寫於一九六○、六一年間,原在我所創辦的《武俠與歷史》小說雜誌連載,每期刊載八千字。在報上連載的小說,每段約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飛狐外傳》則是每八千字成一個段落,所以寫作的方式略有不同。我每十天寫一段,一個通宵寫完,一般是半夜十二點鐘開始,到第二天早晨七八點鐘工作結束。一部長篇小說,每八千字成一段落的節奏是絕對不好的。這是我寫作生涯中唯一的一次。這次所作修改,主要是將節奏調整得流暢些,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跡。
《飛狐外傳》是《雪山飛狐》的「前傳」,敘述胡斐過去的事蹟。然而這是兩部小說,互相有聯繫,卻並不全然的統一。在《飛狐外傳》中,胡斐不止一次和苗人鳳相會,胡斐有過別的意中人。這些情節,沒有在修改《雪山飛狐》時強求協調。
這部小說的文字風格,比較遠離中國舊小說的傳統,現在並沒改回來,但有兩種情形是改了的:第一,對話中刪除了含有過份現代氣息的字眼和觀念,人物的內心語言也是如此。第二,改寫了太新文藝腔的、類似外國語文法的句子。
《雪山飛狐》的真正主角,其實是胡一刀。胡斐的性格在《雪山飛狐》中十分單薄,到了本書中才漸漸成形。我企圖在本書中寫一個急人之難、行俠仗義的俠士。武俠小說中真正寫俠士的其實並不很多,大多數主角的所作所為,主要是武而不是俠。
孟子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武俠人物對富貴貧賤並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於威武,這大丈夫的三條標準,他們都不難做到。在本書之中,我想給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為美色所動,不為哀懇所動,不為面子所動。」英雄難過美人關,像袁紫衣那樣美貌的姑娘,又為胡斐所傾心,正在兩情相洽之際而軟語央求,不答允她是很難的。英雄好漢總是吃軟不吃硬,鳳天南贈送金銀華屋,胡斐自不重視,但這般誠心誠意的服輸求情,要再不饒他就更難了。江湖上最講究面子和義氣,周鐵鷦等人這樣給足了胡斐面子,低聲下氣的求他揭開了對鳳天南的過節,胡斐仍是不允。不給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漢最難做到的事。
胡斐所以如此,只不過為了鍾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鍾阿四素不相識,沒一點交情。
目的是寫這樣一個性格,不過沒能寫得有深度。只是在我所寫的這許多男性人物中,胡斐、喬峯、段譽、楊過、郭靖、令狐冲、趙半山、文泰來、張無忌這幾個是我比較特別喜歡的。立意寫一種性格,變成「主題先行」,這是小說寫作的大忌,本書在藝術上不太成功,這是原因之一。當然,如果作者有足夠才能,那仍然勉強可以辦到。
武俠小說中,反面人物為正面人物殺死,通常的處理方式是認為「該死」,不再多加理會。本書中寫商老太這個人物,企圖表示:反面人物被殺,他的親人卻不認為他該死,仍然崇拜他,深深的愛他,至老不減,至死不變,對他的死亡永遠感到悲傷,對害死他的人永遠強烈憎恨。
一九七五年一月
第二次修改,主要是個別字眼語句的改動。所改文字雖多,基本骨幹全然無變。
一九八五年四月
在修訂這部小說期間,中國文聯電視集監製張紀中兄到香港來,和我商討「神鵰俠侶」電視連續劇的劇本。我記得在內地報紙上的報導中見到,「射鵰」的編劇之一認為《射鵰》原作寫得不完備,江南七怪遠赴大漠教導郭靖武藝,過程豐富而詳細,丘處機傳授楊康武藝卻一筆帶過,兩者不平衡,於是他加了一幕又一幕丘處機教楊康的場景,認為這樣一來,就將原作發展而豐富了,在藝術上提高了。這位先生如真的這樣會寫武俠小說,不知為甚麼這樣惜墨如金,不顯一下身手絕藝?我生平最開心的享受,就是捧起一本好看的武俠小說來欣賞一番。現今我坐飛機長途旅行,無可奈何,手提包中仍常帶白羽、還珠、古龍、司馬翎的武俠舊作。很惋惜現今很少人寫新的武俠小說了。然而從這位編劇先生的宏論推想,他是完全不懂武俠小說的,他不懂中國小說,不懂小說,不懂戲劇,不懂藝術中必須省略的道理,所以長嘆一聲之餘,也只好不寄以任何期望了。正如有人批評齊白石的畫,說他只畫了畫紙的一部分,留下了大片空白,未免懶惰。幸好,張紀中兄說,這位編劇先生所添加的大量「豐富與發展」,都給他大筆一刪,決不在電視中出現。
從這個經驗想到,如有人改編《飛狐外傳》小說為電影或電視劇,最好不要「豐富與發展」,不要加上田歸農勾引南蘭的過程,不要加上胡斐與程靈素千里同行、含情脈脈的場面,不要加上無嗔大師與石萬嗔師兄弟鬥毒的情景,不要加上對商劍鳴和袁紫衣的描寫。香港近年來正大舉宣傳一種「無添加」化妝品,梁詠琪小姐以清秀的本來面目示人,表示這種化妝品的「無添加」──沒有添加任何玷污性的雜質。
廣東人有句俗語,極好的形容這種藝術上的愚蠢,叫做「畫公仔畫出腸」。畫一幅男人、女人的圖畫,比方說畫一位美人吧,為了表達完善,畫了她美麗的面容和手足之外,要再畫出她的肝、大腸、小腸、心、胃、肺、膽,覺得非此則不完全。我已懂得「畫蛇添足」和「畫公仔畫出腸」,自古已然,因此也不為此難過。
二○○三年四月
《飛狐外傳》所寫的是一個比較平實的故事,一些尋常的人物,其中出現的武功、武術,大都是實際而少加誇張的。少林拳、太極拳、八卦掌、無極拳、西嶽華拳、鷹爪雁行拳等等,不單有正式的書籍記載,而且我親自觀摩過,也曾向拳師們請教過,知道真正的出手和打法,不像降龍十八掌、六脈神劍、獨孤九劍、乾坤大挪移那麼誇張。但現實主義並不是武俠小說必須遵依的文學原則。《飛狐外傳》的寫作相當現實主義,只程靈素的使毒誇張了些。這部小說比《天龍八部》多了一些現實主義,但決不能說是一部更好的小說。根據現實主義,可以寫成一部好的小說,不根據現實主義,仍可以寫成好的小說。雖然,我不論根據甚麼主義,都寫不成很好的小說。因為小說寫得好不好,和是否依照甚麼正確的主義全不相干。
程靈素身上誇張的成份不多,她是一個可愛、可敬的姑娘,她雖然不太美麗,但我十分喜歡她。她的可愛,不在於她身上的現實主義,而在於她浪漫的、深厚的真情,每次寫到她,我都流眼淚的,像對郭襄、程英、阿碧、小昭一樣,我都愛她們,但願讀者也愛她們。
二○○三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