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劍仙」還珠樓主
《武俠小說史話》作者 林遙
中國的武俠小說發展到二十世紀三○年代,創作的中心開始由南方轉移至北方的京津地區,遂有「北派五大家」的稱呼出現。這其中產生巨大影響的,當屬以「奇幻仙俠派」別開武俠生面的還珠樓主。
還珠樓主在筆下開創了世界上亙古未有、異想天開的奇幻世界:
關於自然現象者,海可煮之沸,地可掀之翻,山可役之走,人可化為獸,天可隱滅無跡,陸可沉落無形,以及其他等等;
關於故事的境界者,天外還有天,地底還有地,水下還有湖沼,石心還有精舍,以及其他等等;
對於生命的看法,靈魂可以離體,身外可以化身,借屍可以復活,自殺可以逃命,修煉可以長生,仙家卻有死劫,以及其他等等;
關於生活方面者,不食可以無饑,不衣可以無寒,行路可縮萬里成尺寸,談笑可由地室送天庭,以及其他等等;
關於戰鬥方面者,風霜水雪冰、日月星氣雲、金木水火土、雷電聲光磁,都有精英可以收攝,煉成功各種兇殺利器,相生相剋,以攻以守,藏可納之於懷,發而威力大到不可思議。
還珠樓主(一九○二至一九六一),原名李善基,後改名李壽民,四川長壽人。他出身於書香門第,祖上世代簪纓,其父李元甫曾於光緒年間在蘇州做官,由於不滿官場黑暗,後辭官還鄉,靠教私塾為生。在父親的悉心教導下,李壽民從小便學習中國傳統文化,文學積澱頗豐。三歲伊始,李壽民讀書習字;到了五歲,已能吟詩作文;七歲時,已能寫下丈許楹聯;年方九歲,因一篇洋洋五千言的《「一」字論》,在鄉里有神童之稱。李壽民生平興趣廣泛,頗務雜學,於諸子百家、佛典道藏、醫卜星相無所不窺、無所不曉,堪稱奇才。
李壽民的人生經歷,跌宕曲折,傳奇色彩十分濃厚。十歲時,他在塾師「王二爺」的帶領下多次登上峨嵋和青城。李壽民後曾在日記中反覆提到「三上峨嵋,四登青城」的所見及體悟。李壽民的塾師「王二爺」與一般腐儒不同,不僅能如數家珍地即興解說掌故,還曾帶他前往峨嵋仙峰寺,拜見了一名精通氣功的和尚,此後堅持鍛煉,從未間斷。
峨嵋山、青城山優美的傳說故事,層巒疊嶂、千姿百態的壯麗景色,使童年的李壽民流連忘返,這種生活和經歷,也為他後來的作品《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提供了豐富的創作源泉。
李壽民少年喪父,家道中落,隨母親投親蘇州,後移居天津,先後做過軍中幕僚、郵政局職員、報紙編輯等職務。
李壽民的愛情婚姻的經歷也非常不平凡。李壽民夫人孫經洵,父親是大中銀行董事長孫仲山。
一九二八年,李壽民經友人介紹,擔任天津警備總司令傅作義的中文秘書,彼時留英歸國的英文秘書段茂瀾和他興趣相投、十分要好。段茂瀾不久擔任天津電話局局長,邀請李壽民做他的秘書,李壽民應邀而去。一九二九年春,李壽民業餘時間兼職在孫仲山家中做家庭教師。二小姐孫經洵與這位比她大六歲的家庭教師相愛。得知此事後,孫仲山大怒,他將李壽民辭退,並嚴斥孫經洵,孫經洵憤而離家。孫仲山藉「拐帶良家婦女」之名,把李壽民送進監獄。開庭審理過程中,孫經洵出人意料地出現在旁聽席上,氣宇軒昂地表示婚姻自主權掌握在自己手中,李壽民因判無罪釋放。
一九三二年二月五日,李壽民與孫經洵舉行婚禮,彼時,他已開筆創作《蜀山劍俠傳》,寫完十二回,恰巧友人唐魯孫臨時代理《天風報》社務,力促李壽民將書稿交由《天風報》連載發表,李壽民答應下來,開始以還珠樓主為筆名,撰寫《蜀山劍俠傳》。
還珠樓主筆名的來歷,與李壽民的初戀有關。少年時期,李壽民曾在蘇州認識了比他年長三歲的姑娘文珠,兩人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嗣後感情漸生,彼此不離形影。十六歲時,李壽民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初戀中。然而由於家境所迫,李壽民當時要北上天津謀生,後來兩人只能以書信往來。不想天意弄人,變故無常,文珠誤入風塵,從此杳無音訊,李壽民精神上受到創痛。婚後的李壽民還會偶爾提起文珠,夫人孫經洵聽後,對文珠的遭遇深感同情,建議他以還珠樓主為筆名,取唐代詩人張籍《節婦吟》「還君明珠雙淚垂」詩意,以此紀念文珠。
《蜀山劍俠傳》在《天風報》一經刊出,大受讀者歡迎,《天風報》發行量成倍增長,李壽民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名聲越寫越大。
《蜀山劍俠傳》寫於「九一八」事變後不久,開篇以愛國情懷為基調。全書第一集第一回的第一位出場人物,是一名鬚髮全白的半百老人,他立於舟上,慨歎道:「哪堪故國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何時才能返吾家故物啊!」哀感之情,溢於言表。
多年後,談及《蜀山劍俠傳》的創作歷程時,李壽民寫道:「第以稗官雖屬小道,立言貴有寄託,涉筆不慎,往往影響世道人心,故於荒唐事蹟之中,輒寓愛國孝親之旨。」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後,李壽民因為子女眾多,滯留北平,以寫小說為生。一九四二年二月,時任中央廣播協會會長的周大文(原北平市市長)邀請李壽民擔任偽職,李壽民為之拒絕,於是被冠以「涉嫌重慶分子」的罪名抓到憲兵隊,遭受鞭打、灌涼水甚至往眼睛揉辣椒麵等種種酷刑。然而李壽民始終不肯屈服,經過七十天的煎熬,終於在社會人士的保釋下出獄。這一次酷刑折磨,李壽民視力大損,不能親自執筆,只好請秘書筆錄由他口授的文字。李壽民踱步屋中,指天畫地,滔滔而談,逐步構築起自成一家的「劍仙世界」。
此後,李壽民的小說開始由報紙連載轉向大規模結集出書,《蜀山劍俠傳》、《青城十九俠》等作品相繼出版,在全國範圍內風靡一時。「還珠熱」在上海灘一度風行,《蜀山劍俠傳》每本印數達到上萬,仍滿足不了市場銷售,位於西藏路遠東飯店附近的一個小書攤,上午剛放出十餘本,下午即告售罄。
新中國成立後,李壽民不再繼續從事武俠小說創作。一九五一年五月,完成其第三十四部武俠小說《黑森林》後,李壽民宣佈「放棄武俠舊作」。在隨後出版的《獨手丐》的卷首前言中,他公開檢討自己二十多年來所寫「是那麼低級和內容空虛」,並表示「將銷行二十年、在舊小說中銷路最廣、讀者最多、歷時二十年而不衰、能夠顧我全家生活的《蜀山》、《青城》等帶有神怪性的武俠小說,在當局並未禁止的環境之下,毅然停止續作」。
《蜀山劍俠傳》這部五百萬字的曠世奇作就此戛然而止,全書的「峨嵋三次鬥劍」和「道家四九重劫」等故事的高潮部分並未出現,關係著正與邪之間的大決戰結局如何終成懸案。
放棄武俠小說寫作後,李壽民轉職成為一名京劇編導,編寫戲曲劇本。一九五五年,李壽民在《北京日報》第三版刊登了《一個荒誕、神怪小說製造者的自白》,對自己的過去做了反省和批判,文中說:「我所寫的這些所謂『武俠』的荒誕小說,內容都是憑空捏造的,也都是具有反動本質的。在這些書裡,有的是亂打亂殺,有的是恐怖殘忍,其中也夾雜一些色情淫亂的成分。這實際上替資產階級、封建地主階級作了宣傳品……今天回想過去我寫的那些壞書和它們對讀者的毒害,我真不寒而慄,日夜不安。我願意努力改造自己,盡自己的力量,多寫一些通俗讀物和劇本,多為人民作些事情,以贖我從前造下的罪愆。」
一九五六年春天,李壽民托人將自己寫的歷史小說《岳飛傳》帶往香港出版。一九五七年「整風運動」開始後,李壽民發表了歷史武俠小說《劇孟》,在「內容提要」中特別注明,此書「沒有舊劍俠小說的荒誕」。然而「反右運動」旋即展開,武俠小說再遭批判。一九五八年三月,《讀書》雜誌發表文章,抨擊此書為「滿紙荒唐言,一套騙人語」,作者寫道:
有一個中學的一部分學生因為互相借閱武俠小說而結合成一個集團,武俠小說中個人英雄主義的腐化思想,把這些青少年的思想毒害得和社會主義現實生活格格不入,這個小集團最後竟變成了反黨小集團!
《評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劇孟〉》一文,從《蜀山劍俠傳》一路批到《劇孟》。一九五八年六月,李壽民讀此文後默然不語,次日凌晨即突發腦溢血,由此輾轉病榻兩年有餘。
病榻上的李壽民萌生了創作歷史小說《杜甫》的念頭,一九六○年二月,他躺在床上,開始口授,到一九六一年二月十八日,《杜甫》初稿完成,共十一回,九萬餘字。《杜甫》的結尾講到,杜甫在窮愁潦倒間病死舟中,李壽民轉首告訴夫人孫經洵:「二小姐,我也要走了。你多保重!」三日後,一九六一年二月廿一日,李壽民因肺膿瘍不治,逝世於北京大學附屬醫院,恰和杜甫同壽,享年五十九歲。
還珠樓主在武俠小說作家中,其作品最能展現中國傳統文化特色。儒、道、佛等中國特色文化元素佔據了小說裡重要位置。他採用半文言半白話式的文字風格,語言淺近易懂,卻沒有受到西化語言的影響。
還珠樓主一生撰寫武俠小說約四十餘部,其中最能代表其創作成績及其地位的,是《蜀山劍俠傳》一書。
龐大的「蜀山」譜系
一九三二年,《蜀山劍俠傳》開始連載於天津《天風報》,一九三三年四月由天津百城書局出版第一集單行本,七月,改由文嵐輳古宋印書局出版第二至十七集,一九三八年五月,改由勵力印書局(後改名勵力出版社)出版第十八至三十六集。一九四五年,李壽民移居上海,不再登報連載,而是寫完一集(每集約十萬字)直接出版。上海正氣書局於一九四六年取得第一至三十六集的版權,一九四七年三月出版第三十七集,一直出版到五十五集(後五集為《蜀山劍俠後傳》),總三百二十九回,不含《後傳》則為三百零九回。在第五十五集結尾,依然是「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出版日期為一九四九年三月。據說全書計畫完成一千萬字,如今只到五百萬字,關乎正邪大決戰的結局是「峨嵋三次鬥劍」和「道家四九重劫」,這也是最重要的故事高潮部分,但並未完成。
在還珠樓主的武俠小說中,《蜀山劍俠傳》是其開山扛鼎之作,通過一部《蜀山劍俠傳》,還珠樓主構築起了一個龐大的「蜀山」世界,他的多數武俠小說都是由「蜀山」延伸而出,可分為正傳、前傳、別傳、新傳、外傳等。
歸為「正傳」者有《蜀山劍俠傳》(一九三二)、《峨嵋七矮》(一九四六)及《蜀山劍俠後傳》(一九四八);歸為「前傳」者有《柳湖俠隱》(一九四六)、《北海屠龍記》(一九四七)、《長眉真人傳》(一九四八)和《大漠英雄》(一九四八)。
歸為「別傳」者有《青城十九俠》(一九三五)、《武當異人傳》(一九四六)及《武當七女》(一九四九)。
歸為「新傳」者有《邊塞英雄譜》(一九三八)、《冷魂峪》(初名《天山飛俠》)(一九四七)及《蜀山劍俠新傳》(一九四七)。
歸為「外傳」者有《蠻荒俠隱》(一九三四)、《雲海爭奇記》(一九三八)、《皋蘭異人傳》(一九四三)、《黑孩兒》(一九四七)、《俠丐木尊者》(一九四七)、《女俠夜明珠》(初名《關中九俠》,一九四八)、《青門十四俠》(一九四八)、《大俠狄龍子》(一九四八)、《兵書峽》(一九四九)、《龍山四友》(一九四九)、《獨手丐》(一九四九)、《鐵笛子》(一九五○)、《翼人影無雙》(一九五○)和《白骷髏》(一九五一)。
此種劃分是以小說中的武功描寫為主,正傳、前傳、別傳、新傳,皆寫劍仙鬥法,而外傳則是以武術技擊為主,劍仙為次,有的甚至是完全沒有劍仙法寶。
在這些小說當中,最為經典和代表性的非《蜀山劍俠傳》莫屬,前後創作近二十年,是還珠樓主的心血之作,其設想之奇,氣魄之大,文字之美,功力之高,諸書無法與之相比。
在蜀山譜系中,《青城十九俠》亦是一篇力作,與《蜀山劍俠傳》堪稱雙璧,一九三五年五月起在《新北平報》連載,旋由天津勵力出版社出版單行本,至一九四三年十月出版第二十四集,一九四七年十一月由兩利書局出版、正氣書局印行第二十五集,全書未完。《蜀山劍俠傳》第十六集第一回(總一百六十六回)中曾藉矮叟朱梅之口言道:「師弟伏魔真人姜庶……執意要創設青城一派,以傳本門衣缽。頭一代按照先恩師遺偈,共只收男女弟子十九人。」《青城十九俠》即以朱梅的這段話鋪陳,著力記敘青城派劍仙的眾弟子──裘元、羅鷺、虞南綺、狄勿暴、狄勝男、呂靈姑、紀異、楊映雪、楊永以及紀登、陶鈞、楊翊、陳太真、呼延顯、尤璜、方環、司明、塗雷、顏虎等十九人修仙煉劍、行道誅邪、開創青城派的事蹟。還珠樓主有意識要在《蜀山劍俠傳》之外,別樹一幟,將「天下第五名山」的青城山和川黔滇苗疆作為小說背景,通過對「入世武俠」的生活經驗和人情世故的深切體會,創造出一個可與「蜀山峨嵋」媲美的藝術天地。
《青城十九俠》在談玄說異方面不及《蜀山劍俠傳》神奇宏偉,但某些章節,如虞南綺與裘元夜觀天體星群(第三集第二回)、李洪大戰太虛一元祖師蒼虛老人(第二十、二十一集)等,也是想像豐富,瑰麗不可方物。
《青城十九俠》與《蜀山劍俠傳》不同之處,在於還珠樓主並不專注於飛劍法寶的神奇超邁、仙山靈域的瑰麗奇幻和想像構思的出人意表,他藉四川、貴州、雲南等地的山川景物和當地民族生活為背景,把裘元、虞南綺夫婦的活動作為小說敘述主線,詳細地展示了裘元夫婦、狄氏姐弟、紀異、呂靈姑等青城派弟子的生活遭遇和歷經艱險、創立門派的曲折過程。比起《蜀山劍俠傳》來,本書不僅更顯得內容首尾連貫,結構相對完整,文字風格統一,而且作家筆下的人物,更富有濃厚的人情味,因而也更有獨特的文學價值。
《蠻荒俠隱》(一九三四)、《黑森林》(一九五○)和《黑螞蟻》(一九五○)等作品,繼承發展了還珠樓主以南疆風土人情作為故事背景的構思方式。《青城十九俠》(一九三五)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眾多武俠小說作家,比他略晚幾年出道的「詭異奇情派」朱貞木,就繼承了他這一構思,其作品《羅剎夫人》(一九四八)、《苗疆風雲》(一九五一)等作品,就將故事背景選在了南疆。
除《蜀山劍俠傳》和《青城十九俠》,還珠樓主其餘作品雖然成就不俗,但不及這兩部小說成就大,然而正如天地日月,縱有大小之分,但彼此間密切相連,缺一不可。